沙漏翻转,时之砂流尽又骤然开启新的轮回。昏惑的光斜斜从殿顶落了下来,带着万古的静穆与神圣,蜿蜒攀上周围的石壁;猩红的独眼刻印赫然印在殿宇中央,任圣光拂照,无声注视着一切。
迷宫内没有日月交辉、时令更替之变化,也不知这落入殿内的光通往何处。
千篇一律的生活翻面而过,在这不知年月的时光里,赫尔加总算有所适应,也明白了当初尤纳恩为何要在她进入迷宫之时多加劝阻。
她在这待了已经有半年了,但外界也才过了半个月左右。时间过去得太快,也太慢了。
可是,只要将全部身心投入到那未知的浩瀚之海里,不去想那些扰人意乱之事,时间便会过得很快。
她努力学完了所有进阶魔法,并咬牙闯完了八十一扇门,魔法与体能总算都有了飞跃性的提高。现在的她不仅可以从容应对比自己强悍的怪物,而且终于可以手也不抖地下手击杀它们了。
……
尤纳恩说,自己终于稍微有点战士的样子了呢。
赫尔加是他看着成长的,为此尤纳恩有着如老母亲般的欣慰。
赫尔加发现,学了这么多魔法,自己用得最得心应手的居然还是防壁魔法……在每一扇门的闯关试炼里,她都是靠着防壁魔法躲过了许多危机。
同时,在每一次防壁魔法的使用里,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但又如一团迷雾寻不到边。她能感觉到,在战斗时刻,原本作为防御的防壁魔法像是活了,会随着她对敌人的攻击而躁动,似乎也想突破桎梏帮助她。
她将这个怪象告诉了尤纳恩,尤纳恩摇头表示不清楚,但他猜测她的防壁魔法应该有进阶的可能,可他的脑中并没有进阶防壁魔法的相关记载,因而还是只能靠她自己摸索。
但他林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若有所思,却又什么都没说。
……
也没过几天,尤纳恩就向她提出了告别。
“赫尔加,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他的话如一声惊雷,她先是惶恐与无措,很快释怀了。
尤纳恩说他的分/身魔法有时限,可没想一待就是半年,不去对比迷宫外的时间,他能将□□魔法维持到现在已经不易,她不应该过多苛求。
“普通的分/身魔法应该只能作为对敌时的障眼法使用,为什么你的分/身魔法能保持长时间的实体状态并能和你一样释放高强度魔法呢?”即使到了离别时刻,她仍不忘向尤纳恩询问这类学术的问题。
“因为我的分/身魔法源于一种古老的亡灵魔法。”谈起这个,尤纳恩讲了很多相关的内容,“关于这个魔法的记载后世只留下粗略片语,是我通过自己的反复推导与创新,将这个原本是召唤死者战斗的魔法改造成了新型的分/身魔法……”
“而且,眼见非实,谁又告诉过你我这个状态是实体呢?”
尤纳恩抬起一只手,白光从手心窜过手臂,受魔法影响,紧贴在手臂上的肌肤纹理不断贴落,手臂内没有她想象中的血管与骨骼,里面是中空的。
“我从自身体内召唤出了属于我精神意志的一部分,并用炼金魔法赋予了它可以触碰世界的躯壳。即使这样它们依然与我一体,会根据我的意念行动,可长时间与我脱离它会自行又回到我的身体里,到时这个分/身魔法也会失效……理论上来说这是和雷姆的Magi差不多的魔法,只不过那位Magi的分/身更加完美,需要经过长年累月才能造出一个完整的人来,为了方便我只是造了一个短暂的分/身出来而已。”
先不论雷姆的巫女被尤纳恩暴露是Magi一事,尤纳恩那种“我抽离精神造了一个人”的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已经足够吓人了好吗!难道还能造出无数个不成?!看着面色如常的尤纳恩,赫尔加油然生出了一种敬畏之情。
“其实我这个样子保持虚体状态会更好,只不过怕吓到你,我还是给自己的精神穿上了‘衣服’。可现在的真正的我其实是和但他林差不多的幽灵形态哦……”尤纳恩笑意渐深,“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亡灵’啊。”
到底是真的怕吓到她还是为了更好骗她来到迷宫,尤纳恩的话总是让她心存疑虑。不过这个魔法还真让她有些心动……
赫尔加问:“你最多能造几个这样的分/身?”
“这得看你的身体能承受多少精神重压了,脱离躯壳后,你的本体可是会承受一定压力的,而且你分/身所消耗的魔力最终都会成倍返还到你身上去啊。你是想学这个魔法吗?”他解释完后很快猜到了她的心思,顿了顿,“如果是你这副身体……精神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无穷尽的,只要你在本体里还保有一丝自主意识,或许能造出一个军团也说不定。”
但很快他就反驳了自己提出的猜测,赶紧劝阻她道:“但分/身所获得的信息会从四面八方压向你的本体,我个人并不建议你做这种危险的事,一不小心你的主精神绝对会崩溃的!”
她摆了摆手:“放心,我顶多造一两个来玩玩。”体质再好也禁不住瞎折腾啊,她又不傻,而且诺伦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容器进行这种近乎自杀的举动的。
何况,她总要找点闲事来打发时间,而这种无聊的事最好还是以“她会变强”为目的才行。
她正色道:“我考虑好了,我想学这个魔法。”
“……”
尤纳恩所教她的最后一个魔法,是分/身魔法。
然后,他离开了。就像上次的伊姆查克魔宫一别,没有给她酝酿情绪的时间,他很快就消失在了她的眼前,只剩她一个人待在这个迷宫里。
“赫尔加,我很抱歉自己无法陪你太多时间,但世界的大势时刻在发生着变化,我是峡谷守护人,也是这个世界的观测者,我的责任……不能让自己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对不起,但我们总会再见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尤纳恩还真是一个出色的Magi,即使是离别那刻的温柔宽慰,还不忘强调一遍自己的责任……只可惜他不选王。当然,也可能他选过王,不过那应该是和他年龄一样——都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事了。
赫尔加是这么回复他的:“等到下一次见面,我就把你送给我的魔杖还你,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就不要随便送人了。”
尤纳恩的魔杖她的确已经用不上了。她已经不需要在人前表演魔法了,更何况真需要魔法的那一刻她往往是来不及掏魔杖的。她没有将魔杖时刻握在手的习惯。
她倒还真想现在就把魔杖还给尤纳恩,可他这种形态是不可能把魔杖带出去的吧。她只能继续代为保管一段时间了。
她保证,自己只是单纯的想还魔杖而已。
直到尤纳恩笑着说出那一声“好”字然后骤然消失的那一刻,赫尔加依然坚持这个想法。
……
偌大的迷宫仅剩她一个人。
哦,还有一个存在感还挺高的魔神。
当赫尔加又一次差点把宝物库炸了的时候,但他林按照惯例又从容器里跑了出来开始了每天一次的咆哮。
熟悉的怒骂在她耳边响起,魔力激起的烟雾照旧在宝物库弥漫了一段时间,她平静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烟雾未散,她的视线依旧模糊,将大殿一分为二的大型方池就在她前方飘摇着。平缓的静水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浅淡泠淙声,长长的水廊在迷雾掩映下望不见尽头,这大殿空空,她突然生出一丝倦怠感。
这种倦怠于她而言无异某种可怕的征兆,她觉得惶恐,努力将自己的心思沉浸于魔法研究中去。
只要将全部身心投入到那未知的浩瀚之海里,不去想那些扰人意乱之事,时间便会过得很快……便不会感受到那份无处不在的虚无感。漫长的孤寂不会侵扰她,伫立在殿内的巨大沙漏不会嘲笑她,时间就会飞速逝去。
这样就好了。
……
再次研习完尤纳恩教的所有魔法以后,赫尔加又投身于之前试炼的那八十一扇门中。但她并不是为了战斗而去,而是为了观察魔物们释放的魔法——看看阿尔玛托兰的古魔法到底是怎么构造的。
除了第三扇门的地精通人语外,余下的门内都是些无法交流的魔物。在找了一两次地精都碰了一脸灰以后,她没敢再去第三次。那个狂暴地精已经记住了她,而且对上次的战败耿耿于怀,一看到她就会哭着追着她打……这简直比其他魔物还要难以沟通。
于是,赫尔加只好不断诱使那些魔物攻击自己以方便近距离观察记录。
她最喜欢的便是第四十扇门里的那头熊了,会魔法,还莽,是她进去十次便会追着打她十次的那种,她很喜欢这种敬业又配合的魔物,因此在揍趴它之后便会顺手从树上摘下几颗魔法果实补充体力。其他门内的生物要是被她打个五六次,早就不理她了,唯有这只熊斗志满满,愈挫愈勇。
不过最近,熊熊好像也对她失去了斗志,一看到她便会自觉转过身,换个姿势继续坐在树干旁,背对着她,不言不语,不做动作,每当她摩拳擦掌踏入门内,她总是能从那宽厚的自闭背影里看出了丝丝沧桑的味道来……
唉,生活不易,熊熊叹气。
偶尔她会遇见来闯关的勇士,但他们全都在闯关途中成了魔物的爪下亡魂。
她起初有尝试过救下他们,但救了一两次以后,这些人往往又会死在之后的门里,有的人甚至会拿刀威胁她继续帮他们攻略迷宫,还有的人则装哭卖惨让她救救他们,让自己陷入一种莫名的愧疚感里……后来她就冷下了心,不再去插手他们的生死。
既然这些人选择来到这里,想必都已经做好了觉悟,何况但他林早就警告过她不能干涉选王,只是她当初死脑筋没有听进去而已。
来到迷宫,要么成功攻略,要么死。
她不会再去救任何人了……
毕竟她也是在这迷宫之中彷徨的一员。
……
即使去了无数次门内,可对于防壁魔法的进阶,赫尔加还是没什么头绪。她卡在了一个瓶颈里。
她问过但他林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进阶防壁魔法的存在,可但他林却一脸古怪地说那种魔法的确有人会。
那个人到底是谁,但他林又不肯说出口。阿尔玛托兰的旧事似乎是所有魔神心底的一道疮疤,每当提及之时他们的面色总会落寞又怀念。
她又不好再追问下去。
……
至于传送魔法,它的基础原理赫尔加早在修行的过程中就摸出了门道。可她还是想知道魔神的「七星传送方阵」与普通的传送阵有何不同,于是她便央求着但他林给她展示一下魔神的传送魔法。
传送魔法所耗魔力巨大,比她上次使用的火龙卷还需要超出四五倍的魔力,而这大量的魔力也只能让传送阵张开一瞬而已。可但他林的传送魔法可以同时使出多个传送方阵,并可变换大小,用的好就会成为一种超强力的切割魔法,和普通的传送魔法相比有很大的优越性。
……但他林展示是展示过了,可单凭肉眼她果然还是无法辨别得出来其中的细节。赫尔加有些懊恼。
当她还想再进一步提要求之时,但他林却说什么也不肯将更详细的内容透露给她了。
“当初我就和大家说好了不会把阿尔玛托兰的事暴露出去,能做到这个样子我已经够给诺伦面子了!”但他林时刻牢记着自己是一位魔神,魔神的魔法是不可能交于人类的,即使这个人类有这个实力去学习。
赫尔加只能朝但他林干瞪眼。
该学的她都已经学完了,现在似乎也没什么可学的了……
她好愁。
她现在不仅是防壁魔法陷入瓶颈,连其他的魔法研究也陷入了停滞……
而这时候时间已差不多要到一年了。
这一年里,手腕上的通讯之环一直没有亮过。
她在这一年里一直在克制着提醒自己不能去联系辛。当初是她说不要随便使用通讯次数的,现在外界还没过一个月,她还不能去打扰他……
无聊的时候,赫尔加总会不时看看木环上的红玛瑙,看看它是否亮起,同时期冀着它亮起。
……可无聊的次数好像有点多。
秉持着人不要脸排忧解难的处世态度,赫尔加开始缠着但他林说话,套问传送魔法的细节,希望能等到但他林松口的那一刻。
气急败坏的但他林偶尔会不小心泄露一两句她想知道的魔法要点,每当这时她便会默默记在心里,继续新一轮的纠缠。
于是,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骚扰下,她总算拼凑出了魔神传送方阵的大致原理。
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事可干了,于是又一股脑地投入到伟大的魔法事业里。
可让她一个人研究这种高深的魔神魔法果然还是有些勉强。她的仿版传送魔法就像是漏电般,方阵断断续续闪烁,失败率很高。
她很沮丧。
……
最近但他林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见她了,成天躲在容器里生闷气。
赫尔加各种伎俩都用过了,甚至发挥出了奥斯卡影后的完美演技,可但他林就是铁了心般不肯出来见她。
“这种事情让诺伦告诉你不就行了!”
——但他林是这么说的。
唉,干啥要跟诺伦过不去,她又不是诺伦……
而且诺伦真的会告诉她么?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还是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灵魂发起了询问,问了传送魔法,也问了所谓的“进阶防壁魔法”。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诺伦没有回应。平时总是能影响她情绪的诺伦这时仿佛隔断了与她交流的窗户。
提出这样的要求诺伦也很难办吧……她有些失落,刚这么想着,事情就有了转机。
等到第四天,她开始做梦了,她梦到了更加鲜明的阿尔玛托兰旧事,里面的每一个场景都十分清晰。她更近一步接触到了那个古老时代的人们。
她看到还保有肉身的魔神们,追随着所罗门王一起,间或聊聊天,间或进行战斗,喜怒哀乐,嬉笑怒骂,那时的他们身上还涌动着鲜活的光彩。
在那个时代,人人都是魔导士。无论是交谈中提到的她从未听过的魔法理论,还是在战斗中释放的让人眼前一亮的魔法,都十分让她属意。
有些内容她一次记不下来,还好诺伦一连几天给她放了好几遍。
有越来越多的事可干了——!
她很开心。
在记录其他魔法的同时,她还看到了使用进阶防壁魔法的人。
那是一个红发红眸的秀丽少女,额头的红色印记和她本人一样如朝阳炽烈美丽——是的,她很美,那是一种很直白的、不加掩饰地纯粹之美;她也很强,提着神杖面对一场场战斗的样子像一簇永不会熄灭的火,可战斗结束后又会美滋滋去向所罗门王讨赏——只需要一个摸头就可让她开心半天。
不知为何,她有些憧憬这样心思明澈大胆赤诚的人。
诺伦给她放了很多有关这个女孩的片段。
这个少女从孩童时代开始便喜欢着所罗门。她追求的方式一如她本人大胆热烈,像只小尾巴紧紧跟在光芒万丈的所罗门身后,同时又在暗暗壮大自己的力量,不知不觉也成为了一名足与以所罗门媲美的强者。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苦苦追寻的进阶防壁魔法叫什么名字——「八头防御」,一个具有超强攻击性的防壁魔法。阿尔玛托兰时期的人大都是以魔武取胜,不仅魔法高强,体术格斗也是实打实地强悍。那名少女的战斗力在那群人中就可称得上一流。
也只有心思直率活络才能造出像八头防御这样的魔法吧……这点赫尔加自愧弗如。
那名少女名叫席巴——那个在梦里朗声喊出自己名字的声音,果真一如朝阳般富有渲染力呢。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所罗门身边的其他人也同样让她很在意。
那个戴眼镜的魔导士使出的雷魔法非常具有杀伤力,似乎还是个兄控,平时他很喜欢夸赞自己的哥哥。他的哥哥和他有着迥然不同的肤色,他是古铜色,而他的哥哥则肤色苍白……咳,这好像不是她该关心的。但她从中知道了这两兄弟的名字,哥哥名为伊苏南,弟弟名为塞塔。
另一个戴着眼镜的魔导士长相软萌,却意外有着一身凶残肌肉。他的名字叫“乌戈”,他应该是他们当中最强的魔法师了,他对魔法的钻研与热爱她看在眼里。她很愿意听听他平日在魔法上的高论。
那个名叫“法兰”的女魔导士微妙地和帕鲁提比亚的神官重名了呢……“法兰”看起来和那个高大暴躁的带着唇环的男魔导士关系很好。她没怎么在意这两人,因为乌戈的魔法科学太有趣了。不过她倒是记住了这个男魔导士的名字,他叫瓦希德。
所罗门的剑术很出色,但那个很有大姐姐风范的黑发女子剑术似乎比所罗门高上不少,她叫阿尔巴,和所罗门关系亲近。席巴经常单方面吃她的醋。
——这一群人的关系可真好啊。
赫尔加心下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