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朝思暮想的轻唤,击中了他本就彷徨不定的心。
眼前人在他面前站定,明眸微眯,冷光横波扫过,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告诉我,是什么在困扰你。”
不过分离几月,赫尔加的气质却如脱胎换骨。她眼底的清光更加深邃神秘了,黑发居然已经披肩,左耳的银蓝耳坠和发丝一起随风飘摇着,再次迷了他的眼;而她居然也已高至他的肩膀,褪去稚气,秀美十足,高抬的脸颊仿佛只需等他一个俯身便可轻易采撷。
心绪莫名流转,对着早就熟悉十足的人儿,辛巴德突然感到有些局促。
赫尔加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底评估了一番现在的少年。她觉得辛现在这副发愣的样子蠢极了,仔细一瞧他的眼眶还是红的,看来是哭过。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个平时乐唧唧的少年变成这样……她的心底蓦地一沉。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这里应该是帕鲁提比亚王宫内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客房,大而华丽,有一扇精美的落地窗,从里面看向外面,夜色浓重,并没有洁白的月亮。
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她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问:“你究竟在这里,遇上了什么?”
“……”
辛巴德不语,仍旧落寞垂着头。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双晦暗的金扎了眼,赫尔加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让他直视自己饱含愠怒的眼睛。
“我不是说过出了什么事就别瞒着我吗?”
“这件让你痛苦的事重要到必须连我也瞒着吗?”
“你呼唤了我,所以我来了,可你现在的态度又算什么呢?”
这连声的责问并没有让辛巴德卸下盔甲,但却让他的眼底溢出了比夜还要浓重的悲哀,一种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一触即碎的悲哀。明明在沦为奴隶时也没见过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现在却……赫尔加怔然松开了手。
脱离桎梏的辛巴德后退几步,跌坐在了床上。
然后,他捂着脸,将痛苦深深埋入了阴影里,“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呢……”
“赫尔加,你不该来的……”
此刻,赫尔加的心情十分复杂。
如果她不出现,这个家伙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整晚都进行这种拷问心灵式的自我折磨?
她现在这种形态是无法使用魔法的,不然她真想撬开辛巴德的脑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走上前去,然后缓缓蹲下了身,让自己足以看清这个坐在床边崩溃的少年。
抬头望着神情痛苦的少年,真不知道他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真想抚平这紧皱的眉啊……为什么这个少年总是时时让人放不下心呢……她将左手放在这个人的膝上,右手则覆上了他捂着眼的手,即使是这种虚无的形态,至少她向满身冰冷的辛巴德传达了她的温度。
“辛,我说过,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人比我还更能包容你。”
她的语调轻柔。
“所以,让我一同分担这份痛苦吧。”
“……”辛巴德盯着她的眼睛愣怔许久,差点就顺着这份幽蓝的温柔将心底的黑暗脱口道出,但就在他鬼使神差启唇那刻,在殷殷期待的那双如海深邃的眼眸中,他清醒了,“不,这份罪孽,由我自己承担就行了。”
他颤抖抬手,缓慢而不舍地推开了她。
赫尔加直接愣住了,而后,她的心中生出了不可抑制的怒意与委屈。
她冷声开口:“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那就让我猜猜……”
她起身观察这间房的陈设,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凌乱摆着的图纸。
置于床边的图纸上绘着一座岛的规划图,旁边还有几本相关的书籍,她记得这个岛的名字,那是帕鲁提比亚的一座港口城市,后来因为战火原因成了荒岛。
她很肯定:“这就是你的国土来源。”
“但你却并不开心……得到了国土的你不应该是这种样子,难道你是答应了他什么过分的要求吗?能让你看成是罪孽的行为……”能被他认为是‘践踏他人生命’的罪孽,辛是放弃了什么人吗?
观察着辛巴德的神情,她慎重地小心开口询问道:“……你为了得到这座岛,放弃了什么?”
她这句话好像让辛巴德回忆起什么,他瞳孔一缩,捂嘴干呕起来。
“辛?!你怎么了?”
……她怎么就问出了一个蠢问题呢!
她即刻走到他身边,担忧的手却不知要不要伸上前,一时有些无措。
辛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阵狂风从窗户中窜了进来,黑色鸟群浩荡闯入了房内。
赫尔加惊愕地看着这群不像是偶然路过的黑色鲁夫,它们盘旋在屋内,闪着不详的黑色光芒,包藏着某种隐秘危险的信息,她能强烈鲜明地感受到这些黑之鸟身上所裹挟着的哀绝与恨嫉。
它们飞至她的身边,萦绕不散,仿佛在告诉她这份混沌黑暗内藏着她急于去探索的天机,蛊惑着她去亲手感知。
辛巴德并没有发现异状。这波声势浩大的命运逆流,仿佛只针对她而来。
‘触碰我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她忍不住伸出了手——
里面庞杂的愤恨等负面情绪铺天盖地压至她的大脑。对命运不公的滔天恨意,对无法更改的命运之线的悲怆,对这个世界本身的深深无力感……这是被时间轮回所抛弃的黑色之鸟,可和金色鲁夫不同的是,她不仅能感受到它们本身所具有的纷乱情感,而且她居然还清晰地从这里面看见了庞杂压抑的记忆片段。
这是从那座港口城市飞来的黑色鲁夫,帕鲁提比亚王宫便离那不远,那座岛上藏有一座秘密军事实验基地,就在不久之前 ,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无辜民众在那痛苦死去。
她看见了邻国被抓来的战俘,看见了被断定为非国民的本国人民,还看见了提松村的大家……看到那触目惊心的血腥场景,她有些站立不稳。
帕鲁提比亚是疯了吗!?居然想要将人类与迷宫生物结合在一起…居然在进行这种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
黑色鲁夫传达的讯息实在是惊心动魄,那些人的哀嚎仿佛真的就在她耳边回荡着,他们被活活切割,被钻心剜骨,被强塞进那一个个玻璃容器里……她遍体发寒,原本想要安慰辛巴德、并伸向他的手也在泛着白,微微颤抖着。
她努力想要将手抬起,想要上前一步安慰那个正身陷囹圄的少年,却发现整个身体都在颤栗着,不再听她使唤。她直接跪坐在了辛巴德面前,这让辛巴德立马觉察到了她的不对。
“……赫尔加?”
“我看到了。”黑之鸟还在她身边迟迟不散,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读取黑鲁夫的记忆,这副身体虽然有消耗她一部分魔力,可这大部分明明是用辛的魔力造的才对……
她看着辛,满眼心疼:“对不起,我都看到了,那座岛上的事,都知道了……对不起……”
居然让你独自一人背负这种事情……对不起,我真应该早点回到你的身边的。
辛巴德看着突然变得比他还要痛苦的赫尔加,不清楚她所说的看到是什么意思,身体却先一步作出反应揽上了她的肩。
“鲁夫…鲁夫都告诉我了。帕鲁提比亚居然……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进行这种痛苦的抉择,真是对不起……”
赫尔加知道,她这份痛苦的来源并不是在面对帕鲁提比亚的恶行时的正义心作祟,也不是故人重逢却见死不救的罪恶感……她只是想到,辛在见识到这片黑暗之后,又只能选择舍弃掉那些无辜的人,内心会是有多煎熬呢?
……这比让他煽动孩子掀起叛乱还要沉重啊。
此刻,她对辛的内疚远远超过了对帕鲁提比亚的愤慨,她对辛的疼痛远胜于在看到大群人死在岛上那一刻。
真是奇怪……
又一点也不奇怪。
她摸向自己的胸口处,里头传来了炽烈疯狂的跳动。
她的惶惑突然就在这一声声震颤里消解了,她从心脏处得到了某种圣谕。
寂然昏暗的天日云开雾散,在这一刻悲痛里她获得了耳目清明。在追逐梦想一途中,她明白了自己并非想要知道那道曙光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处。这道路遥远,途中人间景色光怪陆离,抛去这形形色色的幻影,她终于洞彻了一个真相——自己的人生是因那一束光而染上了鲜活明亮的色彩,世上一切之一切皆不及已然主宰她整个生命的光。
辛巴德是个为梦想执迷不悟的家伙。
——而她也执迷不悟。
“……”
辛巴德十分惊愕为何赫尔加会在片刻之间就找出了答案。
赫尔加笃定清明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这个人不仅在见证过他狼狈的一面以后,又擅自去碰触了狼狈的本源,她还可真是一个狡猾又让人无可奈何的生物。他心中的郁闷顿增,这在不经意间将不少阴暗挤出了心外。
“我在那里,看到了提松村的大家。只不过大家都已经被改造成了迷宫生物。”刚刚那一番无声的内心交锋以后,他坦诚了许多,可这沉重的话题说出口时难免会让人心情低落几分,“还记得帕雷婶婶吗?她求着我救她,村子里的其他人也是,虽然不能讲话,但他们看向我的那种眼神我忘不了,他们是把我当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啊……”话至最后,他有些哽咽,“可我却在自己的国家与处于水深火热的他们中,选择放弃了他们。”
“……赫尔加。”每当辛巴德这么唤她的时候,她总会心头一跳。
“这样的我,这样肮脏的我……”辛巴德抓着她的双臂,暗金的眼眸里藏着迷惘,如困在浅滩上的囚龙,“真的会成为你所期待的人吗?”
“……”
赫尔加明白,辛在对道路上不可避免的黑暗觉得彷徨,可他在犹豫之后还是作出了一个即使现在痛苦万分也不会后悔的选择——他亲手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了这份不洁。明明这黑暗的源头并非是他造成的,可他却不得不与根源同罪,因为这对于实现他的野心、他的理想、他的终极渴望来说是不得不做的。现在,不过是心中光明的道义感折磨着他罢了……这回她没有再用过多的言语去安慰他,在真正困扰人心的事物面前一切话语都是单薄无力的。
她只是侧过头,将疯狂掩藏在眼睫下的阴影里,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现在我也是这件事的知情者了,但我什么也不会去做,我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就让这些人默默死去……所以……”
“这份罪孽,就让我和你一同承担。”
宽大的落地窗又送来了一阵狂乱的幽暗之风,在无月的阴沉夜色里,夜之鸟心满意足地乘着风离开了烛光明灭的暗房。
她一字一顿道:
“你一直都是我期待的模样,现在是,今后也是,永远都是。无论前路如何黑暗,你只需要知道我一直在你身后就行了。”
“你只需选择你的征途……”
——而我将会陪你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