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我都无法改变什么……
从始至终……
我都无法改变这样的结局。
斩杀掉数十名刺客以后,赫尔加的身边不知何时又涌来一波敌军。
面前是从四面赶来的精英刺客小队,他们的后方站着密密麻麻的铁面骑兵,整装待发,气氛凝肃,新一轮的战争一触即发。
在黯淡无光的天地之间,盔甲兵戈寒芒闪烁,像一条望不着边的汹涌银河,跨越不过的十方天堑,光是这压倒性的气势上就足以压迫人喘不过气来。
但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悲痛生生盖过了她面对众千敌人时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与之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她望着前方涌来的乌压压的敌潮,沉着地闭上了眼。缠绕在身的光芒瞬息放大,将她淹没。
……
为了和你探索荒芜世界的真理,
为了与你共同越过嘲弄的深谷,
为了度过寒寂的雪原和灼烫的荒漠,
为了抛弃信仰,为了守护信仰,
我不曾畏惧黑暗。
为了前路未至的曙光,
为了这片无比广阔的海,
为了成为你不可忘却的意义,
我与你并肩同行。
我为你誓死而终。
……
战火的硝烟已经蔓延到了整座岛上,第一波乘船逃难的国民满身疲惫风尘,恋恋不舍地回望着这个他们耗尽心血打造的家园,一座被生命之绿覆盖的美丽海岛,那里现在已成了血与火狂欢的泥潭。
万人心血付之一炬,他们目不转睛地深深注视着这场触目惊心的陨落,沉默的航船开始涌动着一波又一波的哭咽。
“那明明是我们一手建造的家园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这么痛哭着,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站至船头,为他们的国家行无声的注目礼。或以眼泪,或以愤恨。
如果现在给他们一件武器,只要是能伤人的物件就好……他们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回去狠狠插入那群暴徒的胸膛。
可是……他们都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他们没有力量……
因为他们太弱了……
……所以活该遭受这一切是吗?
即使逃出生天,在这场战争中留下伤痛的国民之间,却酝酿着一种黑色的憎恨。
夜蝶发出低笑,扑簌着翅膀从人体内飞出,整齐有致地朝岛上的某一处飞去——
然而,它们却在半路被大量的光明吞噬了。
“快…快看啊!”
所有人——不仅仅是船上的人,但凡是看见那些熠熠发光的金色鸟群的人都愣住了。这些仿佛是由日光中脱胎而出的光鸟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道道金线,划破寂静的苍穹,照彻了昏沉的天地,往岛上某一个方向直冲而去。
“那里……那里好像是港口附近!”有人很快就判断出了光鸟去往的地方。
紧接着,那个被光鸟汇聚的点爆发出了一阵刺目的光浪。待他们重新睁开眼,一种如光雾状的人形如千军万马般隆隆涌向四面八方,所过之处,似乎都掀起了不小的轰动。船上的他们不知道岛上现在的情况,顿时心急如焚,而稍微眼尖一点的则发现伫立在港口的七星传送门居然在颤动,看起来似乎是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
不过,他们也看清了从传送门内跑出了更多的像他们一样的人,其数量剧增,顿时堵满了港口,仿佛是有谁一下子把他们都塞入了那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船上的人很疑惑。
“啊——!那群海军又来了!我们被埋伏了!”
变故来得太快,这时他们也顾不得港口那边了,船上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这回来了至少十几艘的敌舰,船上的卫兵们慌了,多拉公大人他们被港口的那大波人绊住了,不可能给他们及时的支援……他们难道要死在这了吗?
那些吃人的巨船乘着水下的怪物朝他们汹汹赶来,不消片刻他们这艘船就会被冲击成碎片,落入水底怪物的口中。
卫兵和难民们对视一眼,都绝望地闭上了眼。
“轰——”
“……!?”
他们睁开眼,发现那团团围住的舰队不知何时被冲击散开来。刚刚在岛上看见的人形光雾群中居然有一团迅捷地飞向了他们这里。
其身如烈风,所至之处皆掀起一片骇浪,其势如破竹,手臂一动一挥,一艘船舰便炸得粉碎。
众人愣愣盯着救下他们一命的人,却发现这真的只是一团看不清形貌的光雾而已,一时难免有些失望。可失望过后,就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
“放心,你们谁都不会死。”
那团光雾居然开口了,还是一个清澈年轻的女音!众人惊呆了。
“我都以我自己的名义起誓了,总不能让你们都死在这里啊。”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是笑了一下,但其他人怎么听都觉得这个人看来对成功救下他们一事并不畅意。这个人的声音里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抱歉……对我这个状态来说开口说话是一件……让我不太舒服的事。你们快些逃吧,我再去其他地方看看。”那个人强忍着什么痛苦抛下这句话后,就匆匆离开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刚刚救下我们的是个什么东西……?她是人类吗?”有人这么问了。
“当然是人类了!”在辛德利亚商会中待得较久的一名资深成员有些得意开口了,“虽然声音有了变化,但绝对不会错的!那一定是赫尔加先生!”
“啊?是那位传闻中的「五色精灵」吗?听说他离开商会四处修行……现在是回来了?可听声音明明是个女的啊……”
“如果你见过赫尔加先生本人的话,那你就不会奇怪这一点了。”那个老成员感叹道,“原来如此,‘辛德利亚第一魔导士’……看来赫尔加先生成长得更加让人钦佩了啊。”
“可是你们没发现问题吗……”有人弱弱举起了手,“我是一个魔法师,虽然魔力微弱,但我看得出来,刚刚那种魔法……应该会消耗大量的魔力才对。你们当时也看到了吧,刚刚像那种光团一样的人形,可不不止是出现了十个百个那么简单啊……不管你们的赫尔加先生是不是传说中的魔法使,照我看来,一次性消耗如此巨大的魔力,无论是谁都承受不住啊……”
“或许,这是神之力……?”他们不确定了。
“我滴个乖乖,再怎么神那也是以人类之身使用的啊!”那个魔法师急了,“照这样下去那个人会死的!绝对会死的啊!”
众人沉默了。
从船上远远看去,名为“鲁夫”的光之鸟仍在源源不断地往岛上某一个方向流动着,遍布岛上各处的人形光雾时隐时现,每炸起一阵光,伫立在港口中央的方阵便颤抖一下,现在那个方阵看起来摇摇欲坠,却仍输送着岛上的难民集于此处,一如一直在支撑着各式魔法的主人。
魔法未曾中断过,一直在守护着这座岛上的国民。
魔法师望着孤岛,肃然起敬:“这个人是想以一命换你们所有人的命啊……”
船上无人再说话,小船缓缓前行,于海面上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轨线,逐渐浮泛远去。
……
「我和马哈德一直都很羡慕你们,可以跟在辛先生身边、一路跟着他冒险。」维特尔当时是这么告诉她的。
「也许这就是我们这群普通人的命运啦……你们看到的是更大的曙光,而我们却只想着怎么活在光下……」维特尔是这么说的。
「赫尔加,希望你一路平安。」
……
维特尔……维特尔、马哈德……
她的伙伴啊……那些她好不容易记下名字的商会的大家……
那都是,她朝夕相处的同伴啊。
几乎岛上所有的鲁夫都汇集到了这,所以她现在很清楚岛上的异动——她知道哪里仍然安全,哪里已经有人死去,她透过鲁夫,看到了许多已然发生过的事情。
就连她现在所使用的魔力,也是刚死去之人的鲁夫提供的……
作为曾经的夏姆拉修暗杀团一员,维特尔和马哈德死在了夏姆拉修刺客头目手上,贾法尔已失去一臂和半眷属同化为代价,与献祭生命的两人一起,拼尽全力击败了那个千刀万剐都不足惜的头目。
她透过鲁夫,看到了那些她可以叫得出名字的故人,冰冷地躺在泥泞中,被那群侵略者践踏而过。
赫尔加一动不动地跪坐着,除却流动的鲁夫,她像一座残败的雕像。
周围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仿若未出现过激烈的打斗,浓重的腥气堆在她的身旁,可她却什么都没闻到似的,麻木地跪在凝固的血泊中。
「希望你一生幸福。」
这是维特尔和马哈德的鲁夫,给予她最后也是最初的祝愿。
「我更想在这个世界纵情自由地呼吸然后死去呢!」
密斯托拉斯……不要再折磨我了……
「美丽的事物总是永恒的,赫尔加。」
……
永恒……
究竟有多长?
分/身魔法传达过来的讯息与她自身的汹涌心绪相互激荡挤压着她的大脑。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保有余力地去和那些被她救下的人交谈的,她的心神根本不够用,七分来不及悲痛,三分为这执念拼出了命。
她知道自己的分/身每时每刻都在救人,自己的身体反馈机制也在告诉她魔力正在被不同的她大量消耗着——没办法,救人需要魔法,她的分/身不知杀了多少敌人,夏姆拉修的刺客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布于岛上的各个传送魔法阵依然在张开着,这也是一个极其消耗魔力的大工程。她消耗了那么多的魔力后又弄出了一个军团的分/身……她的本体现在脆弱得只要轻轻一碰骨头就会碎裂吧。
她不敢动,一动四肢就会扯出撕心裂肺的疼。
她在心底嘲笑着这般无用的自己。
你瞧,你连个人都保护不好。
在这座岛的接近帕鲁提比亚近郊的边缘,大量黑鲁夫正不断涌向那里,她的分/身之一已经去往那打探情况……为了让那边的分/身更好地去思考,她还是把精神力都集中到那一处看看吧。
于是,在她收束了其他分/身上的精神力之后,其他的分/身基本上就只等于只剩下战斗意识的人偶了。
她慢慢地将主意识探了过去……
离黑鲁夫的源泉越来越近了。
“……”
“塞莲……缇娜?”
看到那个体型巨大的黑色魔物,赫尔加愣住了。
黑鲁夫被大量吸入眼前这个巨大的蛛身人面的怪物体内,自内而外地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黑脓在其浅层皮表下涌动,周遭的生物都被喷射而出的毒气腐蚀了,她看到了不少帕鲁提比亚士兵的尸体。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旧友,若不是眼前的鲁夫的的确确在告诉她这一沉重的真相——这就是那位昔日高贵傲然的公主,现在已经堕转成为了这种黑色魔物。
那位曾以使毒而闻名全国的“毒蜘蛛”公主……如今居然真的应上了这一称号。
命运真是弄人……
真是……
令人愤怒。
本体在止不住的痉挛。那种仿佛全身上下骨头都被绞碎的痛感因为她无法抑制的颤抖而变得越加鲜明。
不好……
再这样下去,魔法就要崩溃了……
她想压下这股情感,但一看到眼前的塞莲缇娜,理智却怎么也回不过来。
再怎么说……
那也是她的同伴啊……
赫尔加能感觉到自己的本体在流泪。滚烫的泪水融化了凝固的血痕,一滴滴落入了土里。
塞莲缇娜成为了吸纳黑鲁夫的容器,而大量吸纳黑鲁夫的行为会给这个世界召唤出某种可怕的东西。这是白鲁夫告诉她的。
成为“黑之器”后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不可逆转……塞莲缇娜,已经不是人类了。
她知道,自己又要失去一个同伴了。
“赫…尔…加……”
听到头顶微弱的呼唤,赫尔加惊讶抬头,塞莲缇娜居然还保有一丝理智。
她的分/身只是一团虚雾,否则她的脸上一定会露出惊喜的表情。
“对不起……”
塞莲缇娜只说了这一句话。
为这三个字,赫尔加原本颤抖的本体僵硬了。
对于塞莲缇娜所做种种,她已经从黑鲁夫内了解到了,较之白鲁夫,这些黑色之鸟是直接以记忆片段呈现给她这些信息的。
为了扳倒巴巴罗萨的统治,塞莲缇娜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在谋划着利用辛巴德了。黑鲁夫向她昭示了,桀派是可以控制精神的魔神,所以塞莲缇娜很早就借比试为由在辛的脑中埋下了种子——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监视诅咒」,即使之前有一段时日塞莲缇娜自行离开了辛德利亚,但塞莲缇娜依然能监视着辛的一举一动……
这一年里,塞莲缇娜不知是抱着何种心态,一直在注视着辛巴德。
……或许她与辛的交谈塞莲缇娜都看在眼里呢。
这些记忆里也展示了塞莲缇娜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在离开辛德利亚之后,塞莲缇娜成了一个奇怪组织的试验体,利用黑鲁夫的奇异特质,将身体改造成了如今这番非人状态;再接着她成为了帕鲁提比亚地下反叛组织头目,联合旧贵族以及被打压的平民,给国内制造了一系列恐慌……塞莲缇娜忍受这些非人的折磨与煎熬,又不择手段地去利用一切,只是为了贯彻心中的正确、为了扳倒巴巴罗萨而已。
赫尔加可以理解塞莲缇娜的心情,却无法原谅她将整个辛德利亚……让辛的国家陷入战火。
她知道,战争的主因并非是塞莲缇娜,但这场战争能来得这么快……难道就没有这位渴望复仇的王女的推波助澜吗?
“这个道歉,你应该向这些死去的人说。”
赫尔加直视着塞莲缇娜,抬手指了指身后处于水深火热的城市,一字一顿道:
“塞莲缇娜,这是你欠辛德利亚的。”
眼前的魔物颤了一颤,漆黑的脸部肌肉明显颤动着,却怎么也做不出一个普通的表情。
“你还记得吗……我曾经答应过你,不管你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赫尔加语气艰涩,“我都会原谅你。塞莲,不管我再怎么愤怒,我只能原谅你。”
“但……”
“我果然,还是无法原谅你。”
唯独这件事,我实在无法轻而易举地就给予你谅解啊。
因为现在的她也是非人形态,所以塞莲缇娜也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趁我还有理智,你快走吧。”塞莲缇娜沉默许久,然后开始驱赶她。
赫尔加并没有动。虽然她能感受到其他的分/身在被敌人消灭,理智告诉她这时应该赶紧抽出意识去主持局面,可这一刻她并不想做出任何行动。她悲哀地注视着帕鲁提比亚王族最后的公主。
她知道,她这一走,就是永别。
她问:“这一年里,你一直在注视着辛是吗?”
“……”
她又问:“你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
她:“好吧,算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
她默了默,又忍不住道:“……他在这一年里,过得好吗?”
“……还算好。”
她点了点头:“这样啊……”
她轻声叹道:“他这个人,真的是很耀眼啊……”
“……”
塞莲缇娜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可她的眼瞳深处似乎是动了一动,又似乎依然平静无波。
“我早已舍弃人类的情感……你还是快走吧……这里很危险……”
塞莲缇娜又在驱赶她了。
她知道塞莲缇娜为什么会这么着急赶她走。
……啧。
“你以为,用你的死亡,就能换取我们所有人的原谅了吗?”赫尔加气极反笑,“怎么一个个都这样……死死死,在这种时候你们永远都不知道爱惜生命,总想一死了之,你们以为自己的生命贵重到足以换取所有了吗!别开玩笑了!”
“你们以为自己是谁?觉得用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守护什么、挽回什么了吗?!……在命运面前你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啊!”她望着又一个想要赴死的友人,感到有些情绪失控。
“一路上清理了不少这样的垃圾,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啊。”一束魔法打来,赫尔加很快避开了。她抬头,居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赫尔加盯着这个站在塞莲缇娜一方的女人,缓缓道:“我见过你。”
女人有些诧异:“原来这东西能交流啊?我还以为是谁创造出来的人偶呢。”
赫尔加往下说道:“你是法兰,我在那个世界看见过你。”
法兰挑了挑眉:“……我现在只是帕鲁提比亚的神官而已哦?”
神官么……原来如此。赫尔加明白了。
因为这个“法兰”之前一直都是全身遮得严实的关系,她没能认得出面具之后的“法兰”其实就是阿尔玛托兰时期的“法兰”。她还以为两人只是碰巧重名而已。如今看到了这个神官面具之下的真实面貌,她这才笃定这个长得秀美的年轻女人与千年前追随在所罗门身边的女子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