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海崖边上陆陆续续会有人来送花。
这几日,花楹都会过来看一眼。献花的人并不算多,但来的人一轮接着一轮,像是有意避开,又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因而给人一种登山的人紧紧挨挨的错觉。
而她会在海崖上一直看着,看着碑前的花滚入风中,或是于泥土中凋萎,她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守望成了一座雕像。
偶尔一待就是一整天,也不会觉得倦。这一向是她的专长。
她知道自己的相貌或许会引起这些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的注意,因此,从书中所学的隐形魔法便派上了用场。
傍晚,天色渐暗,海崖上只剩她一人。花楹下了山,通往海崖的阶梯窄而陡,掩盖在森林深处。这座纪念碑偏僻而从不引人注目,但它的存在却一直是部分人心中的警醒,不敢忘也不能忘。
拾级而下,晚风扫开落叶,扫开了秋日的寂静与荒凉,林深处隐约的蝉鸣让行人一时恍惚,不知是初秋依旧未至还是又一场夏天的轮回。
快走到底时,她与一个拄着木杖的老人迎面撞上。他的腿有残疾,每爬一阶,他便擦着汗,气喘吁吁。想不到这么晚了居然还会有祭奠者。
“需要帮忙吗?”花楹还是决定问一下。
“别挡路。我还没到需要一个小辈帮忙的地步。”
老人冷声冷气,抬头瞪了她一眼。这时花楹才发现眼前这个人长得并不老态,而是中年样貌,因为屈着腰,拄着杖,便让她产生了先入为主的错觉。
“哦。”
花楹立马让开了。中年男人再次瞟了她一眼,夜幕已至,对方的面容藏在阴影里,让人难以看清形貌。他从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支着仅剩的一只腿,绕过花楹,便要继续往上。
“……”
“我还是送你一程吧。”
背后,是那名女性温和的嗓音,男人正要不耐烦地回绝,脚底忽地生起了一阵令人惊恐的诡风,送着他往山顶而去。
直到来到海崖,男人惊魂未定地平复着心跳,回头怒视着那个跟着前来的女人。
这里一片漆黑,没有火光,只有幽幽的海色与堆放周围的白花隐约描摹出崖前石碑的轮廓。他费力探寻着,只能依靠肉眼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她如此说道。
原本她想做完好事就离开,但想想夜中丛林的危险程度,她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再帮这个脾气暴躁的残疾男人下山。
“……多管闲事。”
男人最后没再说什么,而是住着拐杖气呼呼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石碑走去。这里不是争吵的地方,而是他应尽心虔诚的朝圣台。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大捧花,摸索着来到了碑前。
他蹲了下来,摩挲着碑前的文字,他成了夜的盲徒,可这块石碑上刻印的字迹他早已熟稔于心。
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的那一刻,第一束晨曦会打落在碑上。他所爱的人……永眠在这里,沐浴着他们的国的希望之辉。
当鬼火似的光焰幽幽照亮这方海崖时,男人愣怔看着突而出现的火光,面上的泪浑浊茫然,掉落在了他所献上的那丛姹紫嫣红的花。
花楹的本意是想让这个男人更好地完成悼念,没想到这一举动倒是弄巧成拙,撞见了对方撕开面具之下的脆弱。
见状,她暗暗反思着没了感知就变得如此迟钝的自己。
“我的老婆和孩子都死在了那场战争上,而我,仅仅是失去了一条腿……”
火光明暗下,男人低喃着,只当这些妖冶鬼火、只当这个身负异禀的女人是一场诡魅幻境。
“我的孩子,当时刚学会叫爸爸,就被那群怪物捅穿了身体。我的妻子当时把他护得那么紧,可那把长刀却将两人都……”
他止住了话音。冷风之下,心脏疲累地敲打胸腔,咚咚直响,他喘着气,思维变得有些混乱。
最后,他好像忘了一切,忘掉了旁人的存在,在无人的祈圣台上,他将自己一直以来深藏于心的痛苦,诉说给了自己。
“我原本是出生在煌的奴隶,辗转流离多国,最后索性在雷姆附近干起了山匪的行当。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辛巴德王,他没有介意我的身份,而是让我加入了商会,给我吃饱穿暖,让我有幸与我的妻子相识。”
说到这,他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
“她很温柔,和王一样,没有嫌弃我的身份……”
“她会替我擦汗,会唱动听的异国民谣,会为我等候至深夜,会向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动手……”
“她主动靠近了我,与我相爱,与我拥有了一个孩子。我以为世界上再没有像她那般美好的人……”
“我以为,我本以为……”
话至最后,他眼中的悲戚之色越加明显。
此一朝相遇,尚未来得及体尝人间粗茶淡味,便是半生风雨,半生苦海。
“……”
夜风苍凉,花楹沉默地凝望着对方寂寥的背影。这一回,不用提什么感知了,对方那深得入骨的悲恸,在这般鲜血淋漓的袒露之下,足以传达到每一个听者的心中。
即使知道思念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与我们相伴,可有些苦痛依然存在,不会因为一句单薄的安慰而发生变化。再怎么样,在寒风中得到的慰籍依然是冷的。
皮皮莉卡如此,这个人也是如此。辛德利亚的很多人都是这样。
花楹垂眸,只说:“这些花很美。”
别人送的是百合,这个人送的是艳丽盛放的花,这些品种的花在辛德利亚之内很罕见。
她一开口,男人陡然清醒,面上露出了恼怒之色。
接着,他拔高声音,声音尖利得像是想冲散什么,先前的低迷已荡然无存:“当然,这些都是我亲手栽种的。只有这样的色彩,才能与他们相配!”
这帮人死得轰轰烈烈,死后当然也要浓墨重彩,锦上添花。男人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泪,在已逝之人面前表现得太难过可不行,如今他的身上承担着三人份的生命。
像是应和男人的话一般,那些大红大紫的花随风伸展茎叶,即便是深沉如漆的黑夜,也掩不住这惊心动魄的明丽。
花楹笃定道:“你的妻子,一定很美。”
男人陷入回忆里,昔日梦寐以求的温柔笑貌依旧残留在他的脑中,他怎么敢忘呢?
他不由露出柔软的笑意,带着远东之地的故乡软语,他低声说:“那可不,她呀,漂亮惨了。”
……
心情平复以后,男人支着拐杖转过身,可当借着火光看到女人的真面容时,他瞳孔一缩。
眼前的人,竟不是幻觉,不是幽魂,而是……
“赫尔加大人?”
他认识……不,不对,来这里悼念的人认识“赫尔加”并不奇怪。
花楹没有说话。黑暗与烛火照在她的脸上,照得她的神情莫测,带着一种出世的游离感。
“回去吧。”
她挥手,运用魔力罩将这个男人包裹,打算送他去丛林外。为了避开人群而挑这种时候过来祭奠,对于这个男人而言总归还是有些危险了。
就让这个男人,只当是一场梦好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纪念碑前那一束花,然后收了光球,走下了山,让一切回归黑暗。
……
“!”
“哎呀,花楹小姐,你也在这里啊?”
这个风风火火的青年趁着夜色,像一只獾似的飞窜上了山,与心不在焉的花楹发生了碰撞。
花楹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在黑暗中眼神精亮的主人是谁:“西恩?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我二爹啊。”西恩按着花楹的肩,拉开了她,然后又极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往山上走,“他现在应该还在上边……嗨他老喜欢趁着没人的时候往山上跑,前年还把头摔出了一个大疙瘩,我都说了让他等等我再一起去,但老头就是倔,非得让我替他着急才行!”
西恩抱怨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来到了海崖。
花楹又用魔法亮起了光球,虽然她不知道西恩是怎么在那么黑的地方认出她的,不过有光照明总比没光好。
“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腿有残疾?”
“你见过我二爹了?他还在这吗?”
西恩的目光在空荡荡的海崖附近扫了好半天,结果除了碑前那眼熟的花束以外,空无一人。
他想到了什么,顿时一副要晕厥的架势:“那个老头子……该、该不会想不开跳海了吧?!”
花楹摇头,说:“你来晚了一步。”
她的话让本就惊恐的西恩更加慌张,凌乱的神情配上了绷紧的身体,就像不可置信的大猫。
等等,为什么她总是用动物形容西恩……花楹把接下来还没说完的话继续道:“我方才把他送出丛林了,用的魔法。你刚好和他错过了。”
“这,这样啊……”西恩长呼出了一口气,立马就相信了花楹的话,“太好了,谢谢你,花楹小姐。那我二爹现在大概已经平安回去了,家中的大老头子也不会等急了。太好了,太好了……”
“嗯……我敢确定刚刚站在这的就是我二爹了。”他蹲在碑前,拿起了颜色纷繁的花,这扎着小苍兰、绿萝、月季等花的花束除了他家还有谁会养呢?
西恩想到了自家常年被绿荫覆盖的小楼,几乎有一半的楼房都用来给他的二爹栽种这些娇弱的花花草草了。自打他记事以来,他那缺了一条腿又不肯和人往来的二爹除了摆弄这些以外,就没别的爱好了。
“原来如此,刚刚那个人是你的二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