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找小裘达尔和红炎哥哥谈谈,告诉他们辛德利亚不是敌人。”
“……假如,你的哥哥依然坚持要与辛德利亚开战呢?红玉小姐你也会上阵吗?”他也是王子出身的人,有些敏感的东西他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判断,阿里巴巴面露难色:“和辛巴德先生还有这个国家的人……”
“我……”提到辛巴德,练红玉深深地埋下了头,阴影之中,她的语气既怅惘,又迷茫:“这是我的初恋……”
“啊……?”阿里巴巴呆了。
“那位陛下是我仰慕了许久的人,但是,我也很清楚,那位陛下,根本就没把我这号人物放在心上。”
那位陛下的态度,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练红玉知道自己该从梦中醒来了,可泪珠一滴又一滴,还是忍不住打落在她紧揪薄被的指间,她自嘲道:“可即便如此,我对那位陛下……甚至还追到了这里来,我真傻。”
“真羡慕小花楹,能一直住在那位陛下的国家,得到那位陛下真挚到不真实的好意……”
她知道的,自己该从这场任性又一意孤行的梦里醒过来了。她不止是一个怀有浅薄心事的少女,还是一个肩负煌国恩义的皇女,她该要走出来了……该醒来了。
然而吐出的话语还是带有涩意:“哎,比起煌,小花楹果然还是在这里过得更自在,也更快乐吧……”
没见过女孩子流泪的阿里巴巴简直不知所措,他左摸右摸,终于从身上掏出了一张勉强可以作为安慰一用的手帕。
他慌慌张张递了出去。
练红玉看着一脸窘迫的他,破涕为笑,既喜又悲:“谢谢,不过已经足够了。我一定是太高兴了,才会忘记身份去喜欢一个人。但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着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不过现在,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练红玉摘下蝶形簪,抚摸着上边夏黄文精心为她雕刻的花纹,略有感慨:“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不一样,我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公主,因为身份微妙,所以我在宫里是被人孤立、没有容身之所的存在。但正是在这种糟糕的际遇下,我得到了小裘达尔和哥哥们的认可,得到了属于我的王者之器……”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我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以武人之身,为煌而战,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她握着簪子的力道逐渐收紧,“可即使这样,我仍旧认为,煌与辛德利亚开战是错误的。所以,我会回到国家,尽我最大的能力阻止这场战争。”
“即使……即使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会迎来开战的那一步,我也不会将「金属器」这份力量用于和辛德利亚的战争中去——绝对不会!”
虚掩的房门外,花楹静静伫立着,将门内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原来,对一个人怀有独一无二的喜欢,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原来,利用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喜欢,也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一直对这个国家抱有着某种她也说不明的期冀:她希望这个国度隔绝在南海上葆有一种圣洁,至少所得所获都应光明坦荡。她希望这里的所有人都拥有如她所想的纯粹、毫无杂质的快乐和热诚。
所谓「梦都」,不就应如此吗?
可如今这种长久留存的幻想破碎了。再光明的地方都会有阴秽积累,辛巴德为了这个梦能延续下去,又将多少肮脏掩藏在了不为人知的黑暗之中呢?
对阿拉丁的利用,对阿里巴巴的利用,对红玉的利用……这柄世俗寒刀步步摧割着花楹的认知,她想不到别的理由能为一个王者开脱。
她知道,她现在应该推门而入,去检查桀派的影响是否已从红玉的身体中消退。可她不想去破坏二人在里屋的气氛,红玉正在主动结交她的第二位好友。
花楹看着从立柱身后走出来的贾法尔,眼底一片空洞。
月光斜射在鲜有人至的长廊上,花楹与贾法尔一齐走着,一时无言。
“贾法尔……”花楹开口了,语气轻而飘渺,“辛巴德他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满意?”
贾法尔叹道:“花楹小姐,辛忧心这个国家的心情,是真切的。”
为了让这个国家不再受战火侵袭,作为建立了这个国度的王,他要担负的压力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大。
花楹沉默良久,有些闷闷地低声说:“这个理由很正当,可他的手段能不能也这么正当呢……”
闻言,贾法尔不由苦笑。
是啊,不管过多久,他还是习惯不了……
将为了国家此类理由作为免罪符,然后去束缚他人的人生,能面色不改地行使这种权力的王有时候还真让人担忧。
她问:“把一切都交给他去决策,就是对的吗?”
贾法尔垂下眼:“他是王。”
“王……是引领大家的角色吧。”
她低头看着地面,月白把砖块绘成了精致又冰冷的颜色。
孤高的月,总是高悬于顶,偶尔撒下光辉,怜悯世人。
没有人会知道,那隐藏于夜幕之中又引人注目的月,在云巅之上望见的会是怎么样的景色,所面对的又会是怎么样的冷冽。
——底下的人也永远无法感受到月的视野。
“他明明,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贾法尔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不过,我们会一直追随他,助他完成大业。这也是我们为人臣者的誓愿。”
“我相信,有不少人都和我怀着同样的心情。我,我们,都不后悔成为他的臂膀。”
走入紫狮塔的范围,贾法尔抬手,作了一个揖:
“我就送你到这了,花楹小姐。”
……
你以为她会安安稳稳回房歇息吗?
才怪。
阖上房门,花楹熟练地从窗户内攀上了塔顶。
翠绿的圆顶如一碗硕大的翡翠石,盖在紫狮塔之上。她躺倒在淌着静谧月辉的翠微湖中,抬起手,风立马顺从地穿过她的指缝。在大地垒筑的天宫之上,她仿佛离真正的天穹更近了些。
在这里,忧愁与烦恼化为了丝丝缱绻的夜风,谁都打扰不着她。她可以逃避一切。
她稍微能理解为什么马斯鲁尔总喜欢跑来屋顶了。
唉,离恢复记忆进一步,她的烦恼也得多一倍。
花楹不无忧伤地想。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么……
她坐了起来,俯瞰着灯火通明的王宫。几名执灯的侍女从她可以看得见的长廊内穿行而过,因为隔得远,面容难以辨清,不过她倒是注意到一只黑鸟立在旁边比她低了几层的房顶,用猩红的眼睛幽幽逡巡着四周。
花楹认得这是什么鸟,但不确定这只沉稳的老鸟与她上回所见的是不是同一只。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扎眼,这只沉稳且敏感的鸟与她对上了视线。
咦……
她被盯得蓦然一惊。
鸟类的眼睛,都那么像人吗?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花楹觉得那只鸟好像很……无奈?它张开嘴是在表示叹气吗?
没一会儿,她眼睁睁看着那只鸟扑棱翅膀飞走了。
……只是只鸟而已。
目视它飞远,花楹才把视线移开了。
大不了改天抓只铁嘴鹦来研究研究。
王宫没什么好看的,花楹继续躺了回去,静心感受夜风的催眠。
眼睛闭上之后,其他感官便敏感了许多。她听到了下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睁开眼时,她的视野内出现了一条黑影——这个男人一身轻装,卸去繁复的金属器,他这一身白衣显得清爽许多。
在月光照拂下,他的耳间晃动着一银一金的交辉。
他率先发起话题,打了个招呼:“哎,这里真滑,你怎么也和马斯鲁尔一样,喜欢爬到这种地方。”
“我是在他闹脾气的时候发现的这里。”
“哈哈,那家伙一被叫去学习便会躲上屋顶偷懒,怎么叫都不应。”
“虽说如此,马斯鲁尔本质上依旧是很可靠的一个人。”
“你是没见过他撒谎的时候……”
“撒谎而已,像他这样可靠的人即使恶作剧,也百分之百会成功不是吗。”
“也对。迦尔鲁卡就深受其害,经常被骗去酒钱呢!”
二人一言一语,作着最寻常的闲谈,白日的龃龉仿若在他们的对话中烟消云散。
花楹笑意不改地继续说:“那只铁嘴鹦是你的监视道具吧?”
“……嗯,自从组织侵入辛德利亚以后,我就在自己的国家之内准备了一些防控手段。毕竟只有掌握了情报,我才能及时做出应对。”
“所以你就来偷听我和阿拉丁他们说话?还跟着我和红玉上街?”花楹想起来这几天看见铁嘴鹦的频率有些高,大概率都是同一只。
“咳……”辛巴德正气凛然地咳了一声,厚着脸皮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底气十足:“我只是关心你而已。”
花楹不为所动:“你应该不止在辛德利亚有「眼睛」吧。”
辛巴德无奈道:“我以为现在的气氛不适合聊这些严肃的话题……”
“你这样会让我忘记我们之前发生的矛盾。”辛巴德若无其事的态度让她感到烦躁:“阿拉丁,阿里巴巴,摩尔迦娜,红玉……大家都要离开了。黑秤塔内的魔法书我差不多也看完了,这个国家也有了强力的武器保护,我不知道我待在这个国家还能做什么。”
听到她的话,辛巴德轻笑一声:“你可真是难以满足啊,得到了我最好的东西以后便翻脸不认账了么?……一直待在我的身边不好吗?”
“不好。继续待在你的身边,你只会继续说一些好听的话来迷惑我。”她皱眉道,“我尚未找到自己,便找到了你和这个国家的人。在我真正找到‘我’之前,我不想一步步被你影响。”
云雾遮拢了圆月,银光黯淡了些许,寥廓的天际,不知从何方传来了鸟鸣。辛巴德枕着手臂,保持了这个姿势良久。
他说:“那就继续启程吧,离开这个国家,去看看更多的地方。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个规划。”
她感到不悦,后一句话冲淡了她对前一句的惊诧:“不要替我做决定。”
“好吧好吧,抱歉。谁让我就是这么关心你呢。”他低笑道,“不过,我的规划,早就给你了。”
“……?”花楹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出门的时候,我只有一个要求。”他转移了话题,“你每到一个地方,就必须与我联系,不管用什么方式,我想知道你会去哪,会去做什么,认识了什么人,你绝对不能向我隐瞒自己的情况。”
他又说:“另外,我希望你是以辛德利亚的使者身份去旅行,至少别人在问你身份的时候,你就这么回答就行了。如果外界正好发生了辛德利亚不能及时插手的事,我希望外出游历的你能出手帮忙。”
花楹小声嘀咕:“这是三个要求了。”
辛巴德笑了:“我希望,不管你在哪,辛德利亚都会是你的归处。”
“那你这是同意我走了?”
“当然不是,我只是为了方便你找到自己而已。”辛巴德坦然地任性着,“在这方面,你可别把我想得那么好心。”
辛巴德与她并排躺在翡翠河中,漫视着黑黝黝的天。
“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请不要做了才问。”
花楹翻着眼,好歹没有将手抽出来。
时间无声地流动了许久,久到足以让人回忆起往昔人与人所牵就的种种,久到也在提醒着那堵无形屏障依旧横亘在人心之间。
“辛巴德,我很强。真的很强。”她说,“你不要因为没有安全感,就去干坏事。”
她低低道:“红玉和阿拉丁都是很好的人,你别去伤害他们。”
“……”
“放心,我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辛巴德翻了个身,将手搭在了她的腰上,一如当初在她床上安睡的姿势。
……骗人。
花楹没有去感知他的鲁夫,但凭着心中的感觉,她就是知道他在骗人。
她不再说话,而是抬起眼,遥遥凝望着天幕中朦胧的唯一的光。
辛巴德的谎言,总是掺杂着真心。不知他想要迷惑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有时候,他的谎言真是让人觉得触碰到了真实。
有时候,又让人陡然明白,自己只是在水中捞了一个虚影。
就像月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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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因为分别太久了,将对方互比月亮(暗搓搓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