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王达利奥斯·雷欧赛斯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他没有坐在王座上等她的到来,而是在一间小厅室内接见了她。一方小圆桌,两杯清淡的茶,一方露天阳台,一个简约却很闲适的觐见仪式便这么完成了。透过大敞的窗台远眺望去,可以看见连绵不绝的铅灰色群山,如排阵列队身披寒甲的卫兵,风雨不动地伫立着,或许它们已经保持这一冷肃的姿态伫立了上千年。
“看见那一座山了吗?”骑士王开口道。
“您是指中间被开了一个大口的山吗?”花楹看向远方,“是大型魔法的冲击波造成的吧?”
“准确地来说,那是一串被开了豁口的群山。越过这座山所看到的景象更会让你惊愕。那样穿山撼海的威力,大概只有金属器的力量才能做到了吧。”说到这,骑士王面上冷硬的线条有所软化,他轻轻叹道:“十年如昨日,每每看见那座山,总是能让我想起当年的那场比试……金属器的出现已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战争格局,我萨桑自诩山之圣国,却未能及时发现这一点。辛巴德王的出现,不仅在群山之间留下了一道醒目的痕迹,同时也在我心里留下了一座时刻在报时的警钟。这令我反思了多年。”
整合了话中的信息,花楹发觉骑士王应该和少年辛巴德有过一场金属器对决,而胜者是谁可想而知。
“最开始,我是在他的武力胁迫下加入了他那荒唐的梦想,可如今……当初被一个小辈击败、所不得不为之的念头,没想到却改变了整个萨桑的命运。”骑士王想,他把贸易权交给了他,把国家的命运交给了他,把自己的儿子们相继托付给了他……种种举动,为国与民所带来的效益亦是显著的。萨桑由一座封闭的小国逐渐与世界接轨,并在那个人的引领下在世界上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萨桑的神话里曾讲述了萨桑之民的起源。有一位全能的神,也即最初的王,他带领萨桑之民降临这片土地,用带来的神之力净化了这个世界。那位神建立了所有种族都能够和平相处的「理想乡」,那位神执掌的权柄在他们眼中至高无上。他们的骑士教义,正是从这位神的伟大意志里逐步参悟出来的。
当初鬼使神差答应了辛巴德的要求,其实还出于一点私人的原因。那就是……达利奥斯有那么一瞬将辛巴德的形象与那位神重叠了。少年辛巴德扬言要建立相互理解的和平世界,虽然可笑,可这番话正好与神的意志相通。
而辛巴德多年前在通讯中语笑晏晏、为此不惜坑走他稀世银石的对象,如今他终于得以一睹真容。
达利奥斯在对方入座前便已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她的面貌,端详过后,心中难免失望,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在谨守教典的他眼中,美貌是女人身上最无用的优点。然而,失望之余,某些惆怅的心绪如一缕阴云复又升起,不多不少,恰好压在他的心上。
正是这么一个瘦弱的女人,不惜舍身也要救下一个国家,做了和他儿子一样的事么?
见到留存于只字片语的传闻本人,达利奥斯一时恍惚。
有些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
有些人死去,又在某些人心中活着。但无论是谁,都更期望活在心中的人,能在眼前活着。
他的儿子密斯托拉斯,为了心中守护之物,遵守了信条,已经作为了一名完美的骑士而殉身,用生命证明了自身的骑士之道。他不曾为此怪罪过谁,他为他的儿子而骄傲。
「我作为骑士王,作为你的父亲,因为想要保护你,于是将你束缚在了这片土地。我以为这是我的义务,没想到会得到你强烈的反抗。为了得到自由,你甚至不惜赌上生命与我决斗,虽然我得到了毫无悬念的胜利,可这也让我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
「父亲……」
「其实,我或许有些羡慕你,密斯托拉斯。我在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时,也曾憧憬过外边的世界,可当时的我并没有如你一般敢于发声的勇气。所以,我现在指派你,作为同盟的证明去跟随辛巴德。去吧……去代替我,好好踏遍这个世界。」
「请别……这么说啊。亏欠你的人是我才对。因为有你像一面墙一样挡在我面前,我才能有勇气贯彻自己的信念。谢谢你,父亲。是你赋予了我向往自由的动力。」
这是他和他儿子之间,仅有的坦诚相待的对话。
手心的茶杯随之颤动,被他握出了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分明是……不悔的。
眼前的女人心有所感,望向远山的视线转而看向了他,眼底一片沉静:“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骑士王微微点头:“萨桑虽然是第二个加入七海联盟的国家,但我们此前并没有过什么交集。”
花楹点点头:“这就对了。这个国家给我的感觉也……非常全新。”她瞧着辛巴德捅穿的山也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
骑士王微微一愣,然后扯了扯嘴角:“既如此,接下来你便好好参观吧。接下来我还有公务缠身,恕我不能招待。”
说罢,花楹目视骑士王起身,留下了一个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看向桌上的茶,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动过。
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藏不住心事,难怪要走得这么快。
她之于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着大小不一的意义。
她活下来……真的给那些认识她的人,带来那么大的震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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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桑是一个严守教义的骑士王国,即使是最繁华地段的行人,谈笑中依然保有一种庄肃和板正。花楹小住了几日,便请辞离开了。
启程前夕,她登上了将陆海划分的两界群山,萨桑的骑士从古至今便在这连绵不绝的山群之间进行着清苦的修行。有的人奉信教典,至死都没有攀上他们虔敬的山脉之巅峰,而是小心翼翼于群谷中跋涉,更有甚者至死都未曾出过王国,将一本教义视为生命的所有,他们没有见过山顶之上的景色。
用浮游魔法一路踏过去,再陡峭的山路也如同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上。花楹背着行囊,来到了界山的边缘,一方广阔的海既是她来时的路也是她去时的路。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她是于傍晚时分重走的这段路。她的决定意外地为她收获了一场盛世难睹的奇景。
阔海橙紫交辉——或者说紫占据了整个海天吧,作为此刻大自然的主调色。而唯一的橙便是天边那方只有白昼终末之际,人眼才可直视的太阳,它投在海面上的光狭长细碎,搭建了一架从对岸延至她脚下的光桥。
这架桥真的能让她赶至将要熄灭的太阳身边吗?
不——
花楹盯着下方的光桥,一踏上去仿若便要坠入紫暮当中。
她一直认为,夕色是世间绝美的点缀,而大海,则是世间最美的造物。两者的结合令她有了心驰神往的遐想,她现在是真的想去追逐那尽头处的太阳。
可太阳啊——远在她的视线当中。
这时,她的思考被腕上的木环的打断。
花楹当即变了脸色。
辛巴德真的很会挑时候。
“哟……”
“别哟了,干什么。”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讪讪:“嗯……就是,今天这里的夕阳很美,我想把这份美丽分享给你。”
“……我这里的夕阳肯定比你看到的还美。”花楹瞅了瞅眼前渐暗的美景,不甘示弱,不过,她的心在说完此话以后突然一沉,“这里的落日……美得倒好像是一种悲伤的馈赠。”
“既然是馈赠,那更应该豪爽地收下啊。有些景色独一无二,可并不代表我们这一生无法再看到第二次。不同的心境之下,相同的景色也会发生不同的变化。你以后会明白的。”他在通讯里头笑了笑,“你现在应该在……咳,在哪?不是说好了每到一个地方就联系一下吗?这几个月你也太沉得住气了吧?”
“我旅我的行,有必要的我才会汇报给辛德利亚,没必要的也不必开口。”
辛巴德登时怒了:“什么叫汇报给辛德利亚?你应该关注的对象是我!是我懂吗?当初是我以辛巴德这个人的名义向你提出的请求,你已经答应了辛巴德这个苦苦等待的普通男人了!所以,别管那些什么空头白话了,我又不需要你来替我忧心我的国家……”
她的一句话居然引来辛巴德如此激烈如此幼稚的反弹,从中可见语言的威力。
花楹扶额:“辛巴德,你可以主动联系我,就像现在这样。”这对通讯之环的弊病就是不接也会自动接通。
“那不行,通讯次数都很珍贵,我得保存通讯之环的魔力。”他说。
黑暗将原有的夕景遮掩得干干净净,花楹不再留恋,乘着飞行工具上了高空。
她的声音连同晚风传递到了对面:“缺魔力的话,你直接注入就行了,它并没有被限制使用次数。”她的话渐渐续续:“你不用担心,七不是终点。我也不是书中的人物。我的冒险现在在由我亲自叙写……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是书中的人物,辛巴德,那个故事已经太旧了。”
你我都不是书中的人物。
这段话,还真是让人……无限感慨啊。
手环那头,久久才传来辛巴德的声音:
“下一站你打算去哪?”
“去雷姆。”她说,“顺道见见西恩和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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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雷姆的大祭司府。
最高祭司手握权杖,仰头望着南方的天空,轻喃道:“好像比以前变得……更容易感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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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一条旅行情报:花楹其实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完全没有金钱概念。所以在路上边打工边旅行是常有的事。
要不是搬砖又耗时又不能自由行动,她可能真的会选择只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