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原本不肯让云未杳随自己进京,本想另寻良机将她劝回阆山,只现下查明了明月弄大火是弄氏所为,便不敢放云未杳离开自己。+r?c,y,x*s~w..~c^o*m_
云未杳点点头,面色凝重道:“为报一己私仇,竟牵连数百条无辜性命,弄氏实在不该。”
湛若水道:“弄月竹恨咱们入骨,又是有备而来,你务必要小心才是!从此以后,你切不可离我半步。”
三娘便瞪了他一眼。云未杳道:“我并不怕弄氏,唯一担心的是……”
湛若水看云未杳有沉吟之色,便知是在担心弘少均,心下虽有些不是滋味,却也道:“弘逢龙将他安顿得很是周全,你不必太过担心。”
“话虽如此,我还是要早些回京才是。”云未杳兀自忧心忡忡,又看到湛若水满脸的担忧之色,只自笑了,道:“该来的总会来,躲不了,我怎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湛若水便道:“是这个理。”
华棣对明月弄大火遇难家眷大加抚恤,此事便也渐渐平息,扬州百姓的日子,便渐渐恢复如初。湛若水定了归京的日程,华棣将他们送至长亭。
湛若水与三贵曾誓不两立,暗中却屡受华棣庇佑,又因华棣的举荐而得以投奔东宫杨慈。如今,又与华棣共事,抵御苏皓,招降乱民,更经历了瘟疫之灾。二人之间的情谊,远非三言两语可说清楚。分别在即,二人皆是依依不舍。
看着日渐憔悴的华棣,思及他既要为扬州、江南百姓殚精竭虑,又要为弘逢龙之事烦忧,湛若水心中极是不忍,道:“大人但请放心,大人的忠心与功绩,我必详细禀明太子。”
华棣笑了笑道:“一切随缘。”
湛若水无以为对,只好道:“大人务必保重。”
华棣点了点头,也向湛若水诸人道:“保重!”
湛若水便不迟疑,领云未杳诸人策马往京城而去。
华棣目送他们离开,久久不曾归去。
湛若水一行快马加鞭奔赴京城,只这日路过碣石山,遂放慢了脚程。
山脚之下,湛若水直是百感交集。鬼道士冷不丁道:“要不要上山去看看?”
湛若水笑着摇了摇头,众人便欲策马而过,却见前面拦着一人。
湛若水勒住马,定睛一看,正是悬玉使女小满,直是又惊又喜,道:“是你!她呢?”
繁花老人忙道:“这丫头来者不善!”
鬼道士便高声问道:“你怎知我们在此?”
小满冷冷笑道:“悬玉使女虽败亡,但要查出个人来,却也不难。不错,是她要见你,在山上亭中。”
湛若水喜道:“灵儿真的还活着?”说完又觉不妥,先自看了看云未杳。
云未杳含笑相视,微微点了点头。湛若水便向众人道:“诸位稍候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孟飞道:“爷,当心有诈!”
鬼道士冷冷道:“美色当前,便是明知有诈也拦不下他。”不待湛若水说话,又道:“她必是来哭诉可怜的,你上当之前,且想想山脚还有个姑娘在等着你。”
湛若水正色道:“我分得清。”话虽如此,却又看了看云未杳。
云未杳柔声道:“去罢!”他这才随小满上山。
秋日的碣石山萧瑟清冷。山顶最高处的沧浪亭,有一抹鹅黄的身影,湛若水一眼望见了,恍恍然竟似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的苏灵儿,似乎也是这般妆扮。
苏灵儿本坐在亭中望着沉沉海雾出神,蓦地惊醒过来,微微侧过头来,看到了湛若水,冷冷道:“进来坐罢!”
她的神情一如往常那般清冷,岁月似乎很是眷顾她,竟未留下多少痕迹,只少了少女的娇憨。
明月弄大火烧败了悬玉使女,他却始终不肯相信苏灵儿已不在人世,如今看到她安然无恙,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只是进到亭中,初见苏灵儿的激动之情渐渐平复下来,湛若水只是默默,他委实不知应与她说些甚么。
湛若水不言,苏灵儿不语。亭中摆着酒菜,早就冷了。
好半晌,湛若水清了清嗓子道:“明月弄那场大火,是怎生回事?”
苏灵儿缓缓抬起双眼,深深凝视着湛若水,眼中不知是讥诮,是悲凉,还是寒心。
湛若水被她看得极不自在,便有几分狼狈,面上只强装镇定。
苏灵儿哂道:“若你与我无话可说,大可不说,你实在不必费心无话找话。”
湛若水脸微微一红。苏灵儿却为他斟了酒,又夹了菜,湛若水怔了怔。
苏灵儿慢慢道:“一直以来,我都盼着与你好好吃顿饭,好好说几句话。”
湛若水便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苏灵儿又道:“可是,你我之间,却是争吵、算计,是无尽的恩怨与仇恨,是形同陌路。”
湛若水静静听苏灵儿诉说着,慢慢啜着被海风吹冷的酒。
苏灵儿又道:“我眼睁睁看你投海,我想我是逼死你了。也罢,你死了,我终于能放下了,一切恩怨随风而逝罢。可是,你为什么又活着回来了?你活着,你就在眼前,可你我,又能如何?”
,!
苏灵儿眼中慢慢地蓄起了泪,只死死地咬着双唇,试图不让泪水流下,却终是徒劳。那一行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挂在腮边,晶莹剔透。
苏灵儿双唇微微颤抖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若不是那一场浩劫,我,苏灵儿,才是你的妻子,不是秋烟兰,也不是云未杳。不是她们,是我,是我苏灵儿啊!”
湛若水便轻轻放下酒杯,默然无语。
苏灵儿嗤道:“呵,造化弄人!”说罢一口饮下杯中残酒,又斟下一杯饮了,方重重放下酒杯咬牙道:“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恨的是甚么?”
湛若水记起当年回到中原与她初见的情形。那时,他的身边已有秋烟兰,他清楚地记得苏灵儿的眼神,凌厉得恨不能将他抽筋剥皮。
湛若水依旧缄口不语。
苏灵儿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恨你,恨秋烟兰?我便是恨不得杀了你,也不会真正恨你。至于秋烟兰,呵呵,她也配!上官哥哥,我恨的是……是我的这个姓,我的家族!他们,活该!”
苏灵儿说话素来轻婉柔和,说最后一句话时,直是陡然转厉。
蓦地,苏灵儿又展颜一笑,又道:“可我再恨他们又如何?苏皓毕竟是我的亲哥哥,他再是绝情,我再是恨他,也不能让弘逢龙害了他。否则,你当真以为以苏皓之能,能流亡这许多年?能安然活到现今?”
“弘逢龙用人,最擅用人短处,你的短处便是我与苏皓。”湛若水黯然,又道:“弘逢龙以我们性命要胁你,让你甘心为他卖命?”
苏灵儿失神而笑,许久才启唇道:“是云未杳与你说的?”
湛若水便点了点头,道:“她告诉我,你给我下阿耨多罗,不是为害我,是为救我。`1.5\1′x_s.w\.,c,o~m?”
苏灵儿没有说话,湛若水又道:“烟兰是弘逢龙的人,你不敢明里救我,便故意说恨我。”
苏灵儿没有说话,只别过脸去,轻轻阖上眼,忍下悲意。
湛若水心中沉抑,眼望着苏灵儿侧颜,眼中尽是怜惜。
苏灵儿侧耳听着波涛拍岸之声,良久方幽幽道:“上官哥哥,你可知道,便是倾尽这东海之水,也难以洗尽我苏灵儿一生所受的冤屈!”
湛若水心中一软,柔声道:“你随我们回阆山罢!”
苏灵儿缓缓转过头,眼中泛着别样的光彩,道:“上官哥哥,你会娶我么?”
湛若水怔了怔,微微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苏灵儿眼中乍现的神彩渐渐黯淡,失神道:“你连命都能给我,却为何,就是不能娶我呢?”
她眼中热泪滚滚而下,已是泣不成声,只死命盯着湛若水。湛若水却别开了脸,始终不应。
好半晌,苏灵儿方止住泪,斟了杯冷透的酒,擎在手中,缓缓起身走到崖前,双眸流转,看过天空,看过大海,笑道:“好一片锦绣江山!”
湛若水不解其意,只听她柔声道:“你们男人,都道江山如画,缘何入我目来,尽是伤心文字?”
苏灵儿缓缓回身,望着湛若水。
湛若水听得心酸,待要软语安慰,苏灵儿却厉声长笑,笑罢指着大海道:“上官清,你应知晓:便是倾尽这东海之水,也难以洗尽我苏灵儿一生造下的罪孽!我这一生,倒也不枉!”说罢又哈哈大笑。
湛若水愣了愣,一时竟无话可说,只默默看着几近癫狂的苏灵儿。
苏灵儿望着崖下,徐徐笑道:“这里,便是我当年逼死秋烟兰之处。她甚么也没有留下,如今我又能留下甚么,带走甚么?”
说罢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又缓缓回头,无限眷恋地看着湛若水,柔声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终有时,总赖东君主。”
说罢,苏灵儿仰天大笑,复又将牙一咬,纵身欲跳入海中。
湛若水看她神情,便知不妙,是以早有提防,当下暗蓄口气,飞身扑向她,一把攥住了衣襟。他大喜过望道:“灵儿莫怕,有我在!”
苏灵儿在崖上摇摇欲坠,只道:“上官哥哥,你会娶我么?”
湛若水只道:“抓紧我,莫放!”
苏灵儿凄然一笑,将湛若水的脸看了又看,复才喃喃道:“我这一生,好是荒凉,又好是荒唐!罢了!”她衣襟单薄,便听“哗啦”一声,裂开条口子。
湛若水大惊失色,复又伸手去抓,却是扑了个空。
苏灵儿直直往下坠去,瞬间便被惊涛吞没。
湛若水心中大恸,提气直扑崖下,却是徒劳。他不肯死心,借着礁石往来找寻,却哪有苏灵儿半点踪迹。
眼前是沉沉海雾与茫茫波涛,便如看不透的命运乖舛。
湛若水哀伤欲绝,立在一处礁石之上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灵儿——灵儿——”
那点声音很快便被海浪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湛若水正自灰心丧气之时,蓦地又看到不远处的白色泡沫中夹着一抹鹅黄,一时心下大喜,丹田蕴气纵跃过去,顺手向那鹅黄一抄,却哪里是苏灵儿,不过是她身上的披帛。
,!
湛若水回到礁石之上,怔怔望着手中披帛伫立良久,喃喃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他一径念着,一径失神而笑,只觉得脸上凉凉湿湿,不知是水雾,还是眼泪。
他仰头望天,却是看不透的雾霭沉沉,只黯然道:灵儿为我做的,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报还,而我究竟为她做过甚么?
湛若水回到崖上之时,鬼道士、孟飞并小满皆在沧浪亭中候着,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陡然见得他自崖底跃上,众人皆吓了好大一跳。
鬼道士与孟飞看他安然无恙,都松了好大口气。只小满见得他手中鹅黄披帛,便似早已知道了结局,颤着声音道:“好,很好,姑娘一生冰清玉洁,也只有这东海之水,才不至令她蒙秽!”
复又恨声向湛若水道:“姑娘为你做的,如今可都知道了?”
鬼道士与孟飞便知是苏灵儿已投海,思及那样绝色倾城的人物一朝香消玉殒,竟都扼腕,便是苏灵儿也曾做恶多端,一时也前嫌尽弃了。
湛若水浑身早已湿透,失魂落魄地立在那里。
小满指着湛若水恨声道:“弘逢龙用你与苏皓要胁姑娘,逼她为他做事。若不是姑娘,竟不知你会死多少回!”
孟飞本深恨苏灵儿暗害湛若水,如今听得小满如此一说,与鬼道士面面相觑,又看湛若水有些痴呆,记起当年初与华棣见后情形,急向鬼道士道:“爷只怕不妙,须得下山去找云姑娘。”
说罢不由分说背起湛若水便往山下走,湛若水并不反抗挣扎,反教孟飞又担心了几分。
鬼道士走了两步,回头望见小满正望着崖底出神,道:“要不,你跟咱们一起走?”
小满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她走了,却无人为她料理后事。”
鬼道士待要说“她已葬身海底,还如何料理”,却见小满满面皆是怆然悲痛之色,便也不忍心说出口。
小满道:“姑娘心善,若是到了黄泉路上,必会受孤魂野鬼的欺负,我须得多为她烧些香烛纸钱才是。烧这些又有何用,一直是我照顾姑娘,只有我与她在一起,她才能过得好。”
鬼道士看小满颇有几分癫狂,正自盘算如何带走她,却见眼前人影一晃,小满竟也投海而去。
鬼道士忙奔向崖边,小满早被卷入波涛,不见了踪迹,一时愣在当场。
孟飞走到半道上,湛若水已清醒过来,便拍了拍孟飞的肩。
孟飞见得湛若水清醒,直是心下大喜,忙将他放了下来,一时鬼道士也追了上来,说了小满情形。
湛若水又怔了许久,半晌才默默往山下而去。到了山下,却见又多了个女子,正是清明。
三娘立在清明与云未杳之间,繁花老人和鬼道士早躲在了云未杳身后。
见得两方对峙,湛若水心中一惊,忙抢步上前,也立在清明与云未杳之间。
清明将湛若水对云未杳的一番维护之情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慢慢道:“你担心甚么,姑娘早知你倾心她,她又倾力救过你,我们怎会害她?”
湛若水便有些许尴尬,又听清明道:“她呢?”
湛若水只抿着唇不说话,清明看他神色,便也料到了八九分,默默流下泪来。
湛若水心中一苦,看了看清明,又看了看云未杳,云未杳亦正看着他,眼中尽是忧色。/x.i~a\o′s?h`u′o\z/h~a+i+.¢c¢o,m^
清明又道:“这些年,她过得很苦。你都不知道。”
湛若水身形一晃,几欲站立不稳,却觉一只手掌轻轻托在身后,正是云未杳。
他稳了稳心神,又忍了许久的情绪方向清明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清明凄然笑道:“弘相下狱,三贵问罪,朝廷尽在通缉悬玉使女,天下已无我立锥之地……”
湛若水便道:“你若不嫌弃,不如与我们……”
“不必了!”清明断然拒绝,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必费心,我自有我的归处。”
说罢又深深地看了看他,目光再从云未杳身上淡淡划过,拱手道:“后会有期!”说罢策马转身疾驰离去,再不回头。
山风拂起清明衣袂,湛若水清楚地看见,华裳之下,是一袭缁衣。
湛若水久久看着清明离去的身影不肯离去,又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转过身来,面上尽是愁苦之色。
鬼道士早悄将山上情形说与了云未杳,云未杳听得苏灵儿投海,心下震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她正思忖如何安慰湛若水时,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只颤着双唇道:“妹妹陪我坐会子。”
云未杳看他开口说话,方才放了些心,向三娘递了个眼色。三娘会意,便叫开了秦用、鬼道士并孟飞,只留他二人独处。
云未杳拉着湛若水坐在路边石头上,湛若水便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伸出双臂紧紧环着云未杳的腰,将头埋在她的颈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道:“灵儿投海了。”
云未杳默然无语,良久方轻轻叹了口气。湛若水又道:“妹妹说得不错,灵儿受制于弘逢龙,是为了我与苏皓的缘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湛若水说着便流下泪来,云未杳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什么也没有说。
湛若水哽咽道:“灵儿本不必死的,我知道,她不想死,她想活着。是我……是我逼死她的。”
他看得出来,苏灵儿早就存了死志,只是若答应娶她,也许她便不会投海自尽。而他的缄默,淹灭了苏灵儿最后一线希望。
云未杳轻轻推开湛若水,见他满面泪痕,眼中尽是哀恸欲绝之色,心下一软,捧着他的脸,柔声道:“湛郎,你自责过甚了。苏姑娘性子倔强,任何决断,皆是无人可以左右的。死生是大事,她更不是任性之人。湛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湛若水怔怔地望着云未杳,道:“我当年投海被孟飞救起,灵儿会不会也会被人救起,她并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