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准备在修正坐标后重新开始。修正后的炮弹果然精准地覆盖了核心阵地,腾起连绵不断的黄色烟柱。步科学员在冲锋号声中跃出堑壕,向高地发起冲击。喊杀声、模拟的枪炮声(用爆竹和发烟罐代替)响成一片,场面壮观。张承荫冲在最前面,意气风发。于学忠和他的第一棚,如同锋锐的楔子,紧紧跟随,动作迅猛而有效,利用地形不断跃进。
演习的高潮,在步炮协同冲击最后一道堑壕时猝然降临。
步科学员已逼近到距离“敌”最后防线不足百米。按照计划,此时炮火应向前延伸,压制更纵深的“敌”预备队。石德勇指挥的炮队也正在紧张调整射界。
就在炮口微微抬起,准备发出延伸射击命令的瞬间!
“咣当——!”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突兀响起!一门克虏伯炮的驻退复进机(控制火炮后坐和复位的复杂液压装置)猛地卡死!沉重的炮身在后坐到位后,竟未能如常复位,炮口依旧怪异地指向原目标区域——那片挤满了正在冲锋的步科学员的狭窄区域!
“怎么回事?!”石德勇的尖叫声都变了调,脸色煞白!
操作那门炮的几名学员完全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试图排除故障,敲打、扳动,毫无作用!更要命的是,不知是谁在极度慌乱中,身体重重地撞在了击发装置上!
“咔嚓!”清脆的击锤落下声!
“不——!”石德勇目眦欲裂,绝望的嘶吼响彻云霄!
“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再次炸响!炮口烈焰喷吐!但这枚致命的炮弹,并未飞向预定的纵深目标,而是带着死神的尖啸,直扑向百米外那群毫无防备、正在冲锋的学员头顶!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冲在最前面的张承荫,正挥舞着指挥刀,热血沸腾地高喊着冲锋。他甚至没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已将他完全笼罩。那枚致命的黑点,在他因激动而放大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电光石火之间!
一道土黄色的身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侧后方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猛扑过来!是于学忠!他没有丝毫犹豫,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狠狠撞在张承荫的后腰上,两人在巨大的冲力下抱成一团,向着侧前方的一个炮弹坑翻滚下去!
“卧倒——!”于学忠的嘶吼声在炮弹的尖啸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同惊雷!
“轰隆——!!!”
震天动地的巨响!炮弹在距离冲锋队伍前沿不足十米的地方猛烈炸开!演习用的染色炸药爆发出巨大的橘红色火球,掀起漫天混杂着泥土、碎石和刺鼻硝烟的黄色烟尘!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周!
尽管是演习弹,没有致命的破片,但那巨大的爆炸当量和冲击波,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威力依旧骇人!
“啊——!”
“我的腿!”
“眼睛!我的眼睛!”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呐喊!七八个靠得最近的学员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稻草人,惨叫着被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距离爆心最近的两人,军服被灼热的气浪撕裂,身上脸上瞬间燎起大片水泡,痛苦地翻滚哀嚎!更多的人被冲击波震得头晕目眩,耳鼻流血,瘫倒在地,呕吐不止!
!黄色的浓烟翻滚弥漫,迅速吞噬了大半个冲锋队形,刺鼻的硫磺和苦味酸(染色剂成分)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演武场,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死寂。可怕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校场。只有伤者痛苦的呻吟和咳嗽声在浓烟中断断续续地传出。
观摩台上,所有教官和观礼军官都霍然站起,脸色惨白。张鸿绪总办的手死死抓住栏杆,指关节捏得发白。冯·塞克特紧抿着嘴唇,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烟尘,眼神锐利如刀。石德彪面无人色,身体微微发抖。
烟尘稍散。
那个救命的炮弹坑边缘,张承荫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土和硝烟,头发焦糊了一片,耳朵嗡嗡作响,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极度恐惧。他完全懵了。
而将他死死压在身下,用自己整个背部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波和飞溅泥土碎石的于学忠,情况更糟。他后背的军服被灼热的气浪燎得焦黑破烂,几处皮肤裸露出来,红肿起泡,渗着血丝。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砸在他的左肩胛骨附近,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试图撑起身体,查看张承荫的情况,手臂却一阵剧痛无力(可能是肌肉拉伤或轻微骨裂)。
“承荫兄……你……没事吧?”于学忠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痛苦,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内脏受到震荡)。
张承荫这才如梦初醒,看着压在自己身上、后背一片狼藉、嘴角带血的于学忠,再看看周围哀鸿遍野的景象,巨大的恐惧和后怕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推开于学忠,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指着于学忠,声音因为极度的惊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愤而变得尖利扭曲:
“你……你推我?!于学忠!你想害死我吗?!还有你们炮队!”他猛地转向远处同样呆若木鸡的石德勇和炮队学员,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瞎了吗?!想谋杀吗?!”
他的指责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
“放屁!”炮队这边立刻炸了锅,石德勇也从后怕中反应过来,脸涨成了猪肝色,“明明是你们步科的人冲得太靠前!干扰我们延伸射击!是你们的责任!”
“是你们炮出故障!差点炸死我们!”步科幸存的学员也红了眼,指着炮队怒骂。
“是你们侦察不利!地形都没搞清!”
“是你们操作失误!废物!”
双方本就存在的摩擦和石德勇对“丢脸”的恼羞成怒,瞬间被点燃!伤员的呻吟、教官的呵斥、学员的互相指责怒骂,乱成一团。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够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冯·塞克特不知何时已大步冲到了冲突的中心。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如西伯利亚的冻土,扫视着混乱的人群。那属于职业军人的、经历过真正战火淬炼的杀气,瞬间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他先看了一眼被学员搀扶起来、后背血肉模糊的于学忠,目光在于学忠因剧痛而紧咬的嘴唇和依旧挺直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转向面无人色、还在发抖的石德勇,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石队长!你的炮!你的兵!耻辱(schande)!”他毫不留情地用德语骂了一句,随即切换成生硬的汉语,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故障?慌乱?操作失当?在战场上,这就是屠杀!是犯罪!演习结束后,炮队全员,加练!负重!五十公里!现在!立刻!马上!滚去给我推炮!”
石德勇和炮队学员如蒙大赦,又羞愧难当,慌忙跑去推那门惹祸的火炮,沉重的炮轮在泥地上碾出深深的痕迹。
冯·塞克特的目光又转向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张承荫,眼神更加锐利:“张队长!你的斥候情报在哪里?!你的战场态势感知在哪里?!你的士兵在冲锋,你的眼睛在哪里?!除了你的指挥刀,你的脑子呢?!步科乙队,原地待命!复盘!检讨!每一个细节!”
张承荫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但在德国教官那能冻死人的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颓然地低下了头。
最后,冯·塞克特的目光落在强忍疼痛、独自站立的于学忠身上。他走过去,上下打量着他破烂的军服、焦黑的皮肤和嘴角的血迹。他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用力地、重重地拍在于学忠完好的右肩上。那一下力道很大,带着普鲁士军人特有的刚硬和认可。
“你,”他用生硬的汉语说,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于学忠因疼痛而微微收缩的瞳孔,“眼睛,看到了土丘。耳朵,听到了故障的声音。身体……救了同伴。”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后用德语清晰地吐出:“ein soldat.ein richtiger soldat.”(一个士兵。一个真正的士兵。)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个冷硬如岩石的背影。
“医护兵!!”张鸿绪总办焦急的喊声终于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几名背着药箱的军医和救护兵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冲进一片狼藉的现场,开始救治伤员。呻吟声、消毒药水的气味、担架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于学忠拒绝了最先伸向他的担架,咬着牙,在同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向临时救护所。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背和肩胛的剧痛,冷汗浸透了破碎的军服,与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夕阳的余晖终于挣扎着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一片惨淡的金红色涂抹在校场上,也涂抹在于学忠染血的、年轻却已刻下坚毅线条的脸上。
他回头望了一眼。硝烟尚未散尽,演习木靶的残骸在风中摇晃,如同扭曲的墓碑。那门惹祸的克虏伯炮,正被石德勇和他的学员们,在德国教官冰冷的注视下,沉重而狼狈地推离场地,碾过泥泞的土地,留下深深的车辙。
这一天的“演武”,没有胜利者。只有冰冷的钢铁、滚烫的鲜血、刻骨的教训,以及一种名为“战争”的残酷,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烙印在这些未来军官们的心头。而于学忠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奋不顾身的一扑和德国教官那句“真正的士兵”的评价,也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深深印入了保定军校这一期所有师生的记忆深处。是福是祸,无人知晓。但他知道,脚下这条路,通向的绝非坦途。寒风卷起地面的尘土,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灌入他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