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暖意与欢笑像一场短暂的梦,随着晨光消散。!x^d+d/s_h.u¨.`c+o~m,东院又恢复了素日的模样,丫鬟们安静地洒扫庭院,李纨抱着贾兰在廊下,耐心地引导他发出更清晰的音节。小家伙流口水的速度似乎更快了,李纨手中的帕子几乎没停过。
院墙外,却隐约传来些不寻常的动静。似有路过的仆妇刻意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院内的声响,又伴着几声压低的议论:
“……昨儿个东院里,好生热闹……”
“可不,笑声都传到外头来了……”
“听说……是兰哥儿生辰?”
“嘘!小声点!主子们不提,咱们别多嘴……”
李纨擦拭贾兰口水的动作微微一顿,眸光沉静无波。她早知道这府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日的欢愉,终究是瞒不住的。她只是没料到,风会吹得这么快。
荣庆堂内,贾母正由鸳鸯伺候着用一盏燕窝粥。一个在院里负责洒扫的二等小丫鬟,借着添炭的由头,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老太太,昨儿午后路过东院,听着里头可热闹了,也不知是什么喜事,大奶奶院里的人笑得可开心了。”
贾母端着碗的手一顿。鸳鸯心思剔透,立刻轻声提醒:“老太太,昨儿个……是二月十五。”
“二月十五?”贾母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兰哥儿的周岁生辰啊,老太太。”鸳鸯声音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提醒。
贾母怔住了。粥碗被轻轻搁在炕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被浓重的愧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取代。她忘了!她这个曾祖母,竟把嫡亲重孙的周岁生辰忘得一干二净!这还不算,那正经的祖父祖母——贾政和王夫人呢?他们竟也毫无动静?!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e/z-l^o·o_k\b,o\o/k/.¨c!o`m′贾政也就罢了,王夫人这个亲祖母,竟也糊涂至此!眼里还有没有规矩?还有没有把她的重孙放在眼里?前头对李纨的刻薄、罚抄经书惹自己不快的事还没过去,如今又闹这一出!贾母越想越气,脸色沉了下来。
“去,”她声音带着冷意,“把珠儿媳妇叫来。” 略一沉吟,又对鸳鸯道:“你再跑一趟,去老爷书房,不必明说,只提一句:昨儿是兰哥儿周岁,东院倒像是自己悄悄过了,老太太听着,心里不大是滋味。”
鸳鸯领命,垂眸敛目,心知老太太这是要让老爷知道,更要让老爷去敲打王夫人了。
李纨接到传唤时,心中并无多少意外。她换了身半新不旧的素净衣裳,将贾兰交给素云照看,便随着传话的丫鬟去了荣庆堂。
“给老祖宗请安。”李纨规规矩矩行礼,眉眼低垂,声音平静无波。
贾母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再想到昨日那院里隐约传来的热闹,心中愧疚更甚,夹杂着对王夫人的不满。“好孩子,快起来。”贾母的语气带着刻意的慈和与一丝不自在,“昨儿……是兰哥儿生辰吧?唉,人老了,记性越发不中用,竟混忘了!”
李纨起身,依旧垂着眼帘:“老祖宗言重了。兰儿一个小孩子家,过个生辰原不是什么大事。孙媳想着府里事忙,孝期也刚过,不敢惊扰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就在自己院里,和几个下人略备了点家常饭菜,给兰儿应个景儿,全了礼数罢了。”
她越是这般懂事隐忍,贾母心里越不是滋味。“糊涂!”贾母叹道,“再小的孩子,周岁抓周也是大事!这是咱们家的嫡长孙!是珠儿留下的骨血!”她越说越气,也越觉得王夫人行事太过,“你婆婆也是……唉!” 她不便当着李纨的面过多指责王夫人,便转头对鸳鸯道:“去,把我那对赤金镶红宝的长命锁、那套白玉雕麒麟的文房西宝、还有前儿江南新贡上来的那几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都拿来,给兰哥儿送去。?求,书.帮. !免\费?阅·读^就说是我这老糊涂补上的生辰礼!”
李纨再次深深福下去:“孙媳代兰儿谢老祖宗厚赏。” 语气依旧温顺,听不出太多情绪。
与此同时,鸳鸯己到了贾政的外书房。她并未进屋,只在廊下对贾政贴身伺候的小厮转述了老太太的话,语气委婉,却字字清晰地点明了老太太的不快和对王夫人疏忽的不满。
贾政听完小厮的回禀,正在写字的笔猛地一顿,一大滴墨汁“啪嗒”滴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浓黑。一股怒火首冲顶门!王夫人!这个蠢妇!前番刻薄寡媳惹母亲不快的事才过去多久?如今竟连嫡亲孙子的周岁生辰都忘了?还让寡媳自己关起门来给孩子过?这传出去,他贾政的脸面往哪搁?贾府的脸面往哪搁?简首是糊涂透顶!
“去!把太太给我叫来!”贾政猛地将笔拍在砚台上,声音冷得像冰。
王夫人被匆匆叫到书房,还没站稳,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雷霆之怒的训斥。贾政骂她“不慈”、“糊涂”、“毫无主母体统”、“让外人看贾府笑话”,字字句句如钢针般扎在王夫人心上。王夫人又气又恨,气贾政不分青红皂白,更恨李纨——定是这寡妇昨日故意弄出动静,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才惹出这场风波!
“老爷息怒,”王夫人强压着怒火辩解,“媳妇……媳妇这几日身上不大爽利,一时疏忽了……”
“疏忽?”贾政冷笑,“宝玉周岁时,你身上可爽利?阖府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轮到兰儿,你就疏忽了?我看你是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孙子!” 他越说越怒,“立刻!把你库房里那些压箱底的好东西,挑些贵重的、体面的,给兰哥儿送去!别让人说我贾政亏待了嫡亲的孙子!还有,管好你的嘴,管好你房里人的嘴!再有下次,休怪我不讲情面!”
王夫人被骂得灰头土脸,回到自己屋里,气得浑身发抖,几乎砸了手中的茶盏。让她亲自去给李纨送礼赔笑?她实在拉不下这张脸,更咽不下这口气!
“周瑞家的!”她咬牙切齿地吩咐,“去开我的私库,把那对赤金累丝嵌珠的项圈、那套整块青玉雕的‘连生贵子’摆件、还有前儿得的那几匹上用云锦——挑那颜色老成些的,紫檀色、石青色的,装好了,给东院送去!”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亲自去。告诉大奶奶,东西是老爷太太赏兰哥儿周岁贺礼的,让她好生收着。再提点她一句:如今珠大爷去了,她带着兰哥儿不易,更要谨守本分,安分度日,凡事……多想想兰哥儿的前程,莫要总在些小事上惊扰了老太太的清静!明白了?”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这是敲打,更是警告。她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去库房挑拣了礼物,带着两个婆子,捧着几个沉甸甸的锦盒,一路招摇地往东院去了。
当那几样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礼物摆在东院堂屋的桌子上时,李纨只是平静地看着。周瑞家的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将王夫人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了,尤其强调了“莫要惊扰老太太清静”那句,眼睛还状似无意地瞟了瞟李纨身后那几个装东西的箱笼。
“多谢太太费心,劳烦周姐姐跑一趟。”李纨神色淡淡的,语气毫无波澜,“请回禀太太,媳妇谨记教诲,定当安分守己,教养兰儿。” 她一个字也没辩驳,更没提昨日丝毫。
送走周瑞家的,看着那堆在桌上、散发着冰冷珠光宝气的“补礼”,李纨胸口一阵窒闷,像压了块巨石。王夫人那话里的威胁,如同淬了毒的针,明晃晃地扎过来——拿兰儿的前程拿捏她。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然而,目光扫过那赤金的项圈、温润的青玉、华贵的云锦……李纨紧抿的唇角,却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她走到桌边,伸手摸了摸那匹紫檀色的云锦,触手冰凉滑腻,是真正的好料子。又掂了掂那对赤金项圈,沉甸甸的。
“素云,”她唤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把这些都收起来,仔细登记造册,放进兰哥儿的私库。”
气?自然是气的。这口气憋在胸口,又冷又硬。但转念一想,这一场风波,兰儿的私库实实在在地丰厚了一大截。老太太赏的,王夫人“补”的,都是真金白银,绫罗绸缎。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还有什么比握在手里的真东西更实在?为了这些能握在手里的“实在”,受点敲打,咽下这口气……似乎,也不那么亏了。
她刚把这念头理顺,院门外又有了动静。竟是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也捧了个锦盒来了,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大奶奶,我们太太听说昨儿是兰哥儿的好日子,特意让奴婢送对金锞子来,给兰哥儿添福添寿,一点小意思,您别嫌弃。”
李纨心中了然,这风,终究是吹遍了整个贾府。她含笑谢过,收下了那对分量不轻的金锞子。
看着素云将最后一件礼物也登记入库,李纨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被遗忘的委屈,被敲打的憋闷,似乎真的被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收获”抚平了不少。她走到摇篮边,看着熟睡中贾兰恬静的小脸,指尖轻轻拂过他细软的额发。
兰儿,你看,这深宅里的日子,便是如此。有冷,也有暖。有遗忘,也有“补”偿。娘会替你,把这些“补”来的东西,都牢牢攥在手里。她俯下身,在儿子带着奶香的脸颊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新糊的窗纸,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