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神采飞扬、顾盼多情的“潋滟秋波”,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茫然,仿佛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尘。
那眼神畏缩地扫过熟悉又陌生的厅堂,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没有聚焦,只有深深的惊惧和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麻木。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如同惊弓之鸟,又像一截被狂风骤雨摧折后的枯木,了无生气。
阳光从门外倾泻而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那畏光、畏缩的姿态,与他昔日“混世魔王”的张扬判若两人。
“宝……宝玉?”
贾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推开王熙凤和李纨的搀扶,踉跄着向前扑去。
“宝玉!”王熙凤也失声惊呼。
李纨看着宝玉那副惨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默默扶着贾母的另一边。
赵姨娘看着宝玉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迅速垂下了眼帘。
贾政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门口那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儿子,看着他畏缩的姿态,看着他身上那件肮脏破旧的首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下颌绷得死紧,只是死死地盯着宝玉,那眼神里有痛,有怒,有悔,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沉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悲凉。
他放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贾环站在父亲身侧,看着二哥的模样,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太多波澜,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他很快收敛了目光,上前一步,对着那两名内监拱手。
“有劳两位公公辛苦一趟。”
内监摆摆手,态度倒还客气。
“贾三爷不必客气。差事己了,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了。贾公子己安然送至府上,陛下口谕:即刻圈禁于府内西院佛堂,严加看管,无旨不得擅出。望府上好生照料,莫负圣恩。”
说罢,也不多留,对厅内众人微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内监一走,厅内紧绷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些许,但那份沉重的悲凉却更加弥漫开来。
“宝玉!我的儿啊!”
贾母终于扑到了宝玉面前,枯瘦颤抖的手一把抓住宝玉冰冷僵硬的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宝玉被贾母抓住,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落在贾母布满泪痕的苍老面容上。
他似乎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那双空洞的眼中滚落下来,砸在贾母的手背上。
王熙凤也上前,看着宝玉无声落泪的惨状,眼眶微红,跟着劝道。
“宝玉,快别哭了,老太太心疼着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快扶二爷去梳洗歇息!”
贾政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看着老母抱着儿子痛哭,看着儿子那无声落泪的绝望模样……胸中那股翻腾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
他极其缓慢地朝着宝玉的方向,伸出了那只曾无数次举起欲打、此刻却沉重如山的手。
那只布满岁月痕迹、曾握笔批注文章、也曾挥动家法的手,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迟滞,终于,极其艰难地,落在了宝玉瘦削得硌人的肩膀上。
没有斥责,没有怒骂。
贾政的手指深深陷入儿子单薄肩头的衣料里,感受着那布料下嶙峋的骨头和微微的颤抖。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数次,才从紧涩的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嘶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字。
“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的湿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既是说给宝玉听,更是说给所有人听。
“环儿!”
贾环立刻上前一步:“父亲。”
“即刻,”
贾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贾环,又沉沉地落在宝玉身上,
“送你二哥去西院家庙!按陛下旨意,严加看管!一应饮食起居,由你亲自安排可靠人手负责!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更不许他踏出院门一步!”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违逆的严厉。
“是!”
贾环干脆利落地应下,没有丝毫犹豫。
“政儿……”
贾母闻言,抱着宝玉的手紧了紧,似乎有些不忍,但看到儿子那铁青的脸色和决绝的眼神,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宝玉哭得更伤心了。
王熙凤连忙打圆场:“老太太,老爷安排得是!送去家庙静养最是妥当,也省得人多口杂扰了宝玉清净。佛祖菩萨跟前,也好让宝玉静静心,养养身子骨。”
她一边说,一边给李纨使眼色,示意她一起劝。
李纨会意,也温声道:“老太太放心,家庙清静,有菩萨保佑,二弟定能早日康复的。”
贾政不再多言,只是对贾环挥了挥手,示意他立刻去办。
那眼神疲惫而沉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了更深的无奈。
贾环会意,对旁边的两个健壮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会意,上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依旧无声落泪、眼神空洞的宝玉从贾母怀中“请”了出来。
“二哥,走吧。”
贾环的声音平静无波,率先转身向厅外走去。
宝玉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小厮架着,踉踉跄跄地跟在贾环身后,消失在荣庆堂门外刺眼的阳光里。
厅堂内,只剩下贾母压抑不住的悲泣,王熙凤和李纨低声的劝慰。
贾政背对着众人,望着门外宝玉消失的方向,宽阔的肩膀微微垮塌,背影在初夏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孤寂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