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外孙,抬起头,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再看看怀中这个延续着林家血脉的小生命,数月来的艰辛、孤寂、压力,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喉头哽住,眼中也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只是用力地点着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贾琮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劫后重逢的父女,看着岳丈怀中那个懵懂无知却连接着他们血脉的小生命,心中亦是暖流涌动。
他默默地拿起常禄刚刚奉上的、温度刚好的另一盏新茶,轻轻放在林如海身侧的案几上,动作无声,却饱含着对这位劳苦功高的老臣、更是对妻子父亲的敬重与体恤。
……
午间,御书房偏殿内。
午膳的暖香悄然驱散了殿角的沉水凉意。
一张不大的紫檀圆桌取代了御案的威严肃穆,几样精致的江南小菜并一壶温热的金华酒置于其上,透着难得的家常气息。
冰鉴的白雾在角落里无声升腾,竭力对抗着窗外灼人的暑气。
林如海己换下那身沾满风尘的绯袍,着了件家常的深青色首裰,整个人松弛了不少,只是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依旧难以遮掩。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小外孙,姿势虽仍显僵硬,却比方才在正殿时自然了许多。
他用银匙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米汤,笨拙又无比专注地递到婴孩唇边。
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那银匙,小嘴试探性地啜了一下,随即满足地咂摸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林如海看着,眼中是纯粹的慈爱与满足,仿佛世间最精妙的政令也比不上这成功喂进的一口米汤。
黛玉坐在父亲身侧,一身天水碧的宫装衬得她愈发清雅。
她并未用膳,目光始终温柔地流连在父亲与儿子之间,时而用素白的手帕轻轻拭去儿子嘴角溢出的米汤,时而为父亲布上一筷清爽的拌莴笋。
看着父亲清减的面容和专注的神情,她眼中既有心疼,又盈满了失而复得的安宁与感激。
“父亲,您尝尝这个,”
黛玉将一块剔了刺的清蒸鲥鱼夹到林如海面前的碟子里,
“记得小时候在扬州,您最爱吃这道菜,说它‘金鳞玉脍,味冠江南’。御厨的手艺,不知比不比得上家里旧时的厨娘?”
林如海闻言,目光从外孙脸上移开,落在碟中那雪白细腻的鱼肉上,眼中掠过一丝遥远的追忆,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玉儿有心了。宫里御厨的手艺,自是极好的。”
他尝了一口,点点头,看向黛玉的目光满是欣慰,
“只是再好的珍馐,也比不上此刻……看着玉儿安好,抱着小殿下,这心里,比吃了什么都熨帖。”
贾琮坐在主位,玄色常服解开了领口第一颗盘扣,显出一丝难得的闲适。
他并未多言,只是含笑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偶尔端起面前的玉杯,浅啜一口温酒。
见林如海喂得专注,黛玉布菜细心,他拿起酒壶,亲自为林如海斟满一杯,声音低沉温和。
“岳丈辛劳数月,江南新政初定,功在社稷。今日家宴,不必拘礼,多用些,也松快松快筋骨。”
“谢陛下。”
林如海连忙放下银匙,双手捧杯。
君臣翁婿,在这小小的偏殿里,因着同一个婴孩、同一个女子,界限变得模糊,流淌着脉脉温情。
杯盏轻碰,发出悦耳的脆响。
正当这难得的宁静温馨在冰鉴凉意与菜肴香气中缓缓流淌时,偏殿厚重的雕花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常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立即踏入,只是垂手侍立,面色异常凝重,目光飞快地扫过正在用膳的帝后和林如海,带着欲言又止的焦灼,最终定格在贾琮脸上,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
贾琮正举箸欲夹菜,敏锐地捕捉到常禄那凝重的神色和无声的暗示。
他执箸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瞬间沉静下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投向常禄,无声地传递着询问。
常禄见皇帝察觉,立刻弓着腰,脚步放得极轻极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趋近贾琮身侧。
他俯下身,用只有贾琮能听清的气音,语速极快却又异常清晰地低语道。
“启禀陛下,宫门侍卫急报。荣国府管家,此刻跪在宫门外,泣血叩首,言……荣国府太夫人贾史氏,自宝玉归府后,大喜大悲,缠绵病榻多日,今日午间骤然……骤然痰厥气闭,面如金纸,太医施救恐己无力回天!府中上下……恳求陛下、娘娘开恩……允见最后一面!”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凿入静谧的空气!